68 皇太叔

雲箋難得如此的乖巧粘人,拉着覃宛不許他走:“你不許走,守着,萬一他醒了,你就派上用場了。”覃宛不說話,任他拉着。

雲箋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慢吞吞說:“不知道為什麽……這個人我覺得很熟悉……其實義父收養我之前的事情,我都記不太清楚了,但是我以前常常會夢見一些事……

我夢見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似乎有個哥哥……再後來,我被人收養……但是好奇怪,為什麽現在完全想不起來呢……既然那個人收養了我,那我後來為什麽又會被義父收養呢?

他把我丢掉了嗎?他為什麽要丢掉我?他不喜歡我嗎……”

雲箋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已經算是在撒嬌了。

覃宛默默坐在一旁,由着雲箋拽着他袖子撒嬌,耳邊聽着曾經極為熟悉、此刻也令他倍感眷戀的聲音,思緒回到了十五年前。

他撿到雲箋的時候,是那一年冬天最冷的時候。

天仙苑難得在申時一刻就早早關了門,覃宛縮着脖子往外走,想着趕緊回去暖和暖和,走出大門口,在拐角看見一個小娃娃,衣衫單薄,身上已薄薄地覆着一層雪花,更顯得孱弱可憐。

覃宛從懷裏掏出幾錠銀子,悄悄放在小娃娃的腳邊,等他到了家門口,開門,轉身關門,才發現門口站着那個小娃娃,竟是跟了自己一路。

光着的腳丫子已經凍得紅腫,破皮的地方生了瘡,他就那樣伸出兩只同樣紅腫生瘡的手,攤開掌心的銀子,對着覃宛一笑:“你的。”

眼見是饑寒交迫的處境,臉上的笑卻潔淨無瑕。覃宛沒有接,他鬼使神差般将門重新打開,問了一句:“要進來嗎?”

小娃娃歪着腦袋,笑得燦爛,點點頭。

覃宛用藥草泡了水,給他洗身,又換了幹淨的衣裳,将人安置在溫暖的爐火旁,再去細細煮了肉湯,喂這娃娃咽下。

看他吃飽了犯困,腦袋控制不住點下來,就将人偎在榻上,哄他睡着。自己另卷了鋪蓋安置。

夜裏,塗了藥膏的瘡口麻癢難耐,睡着的小人下意識要去抓,覃宛不得不起身将人摟在懷裏困住,不許他抓。

開春的時候,想着天氣也暖和了,傷也都好了,自己還未成親,身邊就帶着個娃娃,着實不妥當,覃宛準備打發這娃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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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才問了一句,那娃娃就将眼睛瞪得渾圓,大大的眼眶裏蓄滿了淚水,珠子掉起來沒完沒了,一邊掉眼淚一邊問:“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嗚嗚嗚……”

哭得覃宛六神無主,只好将人暫且留下來。

三歲的娃娃哪裏離得了人,那時候天仙苑的少東家被人綁去了朱厭門,回來後毒發,這兩年都是自己照料他,有了雲箋之後,能陪淇奧的時間就變少了。

莫說陪淇奧,便是天仙苑日常大大小小的事務,前前後後也耽擱了不少,索性辭了天仙苑,打算安心把雲箋拉扯大。

那一日,淇奧渾身上下裹着厚厚的裘衣,堪堪露出兩只眼睛,盯着小小的雲箋看了看,偏頭問覃宛:“你就是為了他?”覃宛點點頭。

淇奧于是不說話,轉身走了。小雲箋在一旁睜着兩個大眼睛,歪着頭不明所以。覃宛走過去揉揉他的小腦袋:“叫爹。”

雲箋:“……”

後來發生了許多事,比如覃宛救下了周紫陌,此後每年周家家主都會帶周紫陌來覃宛這裏看看,兩個娃娃因此交情甚篤。再後來,有人拿了雲紋玉要帶走雲箋。

輕候外罩黑色貂裘衣,內着五色彈墨噴繪素絹衣,錯成花鳥宮錦,刻絲五色相錯,間以金縷,通身氣派華貴非常,手拿一塊如意雲紋玉佩,和雲箋脖子上挂的恰恰是一對。

他淡淡開口:“這孩子的父親,與我是故交,尚有兄長在世,已被我安置妥當,家人團聚,美事一樁,于你何傷?”覃宛垂首不作聲。

輕候四顧一番,又說:“達官貴戚容不下來歷不明帶着娃娃的藥師,鄉野人家又多貧困潦倒,這幾年治病醫人,莫說營生,你自己反賠進去不少家當,長此以往,可怎麽好呢?”

看了看榻上酣睡的雲箋,輕候好言相勸:“倒不如給我,我護他一世周全。”

撿到他的那一日是大雪,送走他這一日,依舊是雪花漫天。覃宛粗布衣裳不避寒,呆立在門口,順着雪地上蜿蜒的腳印,視線一直攀到天的盡頭去……

“喂,你發什麽呆?到底有沒有聽我講話?”雲箋拿胳膊肘戳了戳出神的覃宛,一臉不高興。覃宛終于回神,定定看了雲箋一回,忍不住脫口問道:“你義父待你可好?”

雲箋想也不想,一臉驕傲:“那還用說,義父待我最好了。”随即一臉狐疑:“忽然問這個作甚麽?”

覃宛把袖子從雲箋手裏拉回來,随口說着:“不作甚麽。”看了眼睡得安生的雲影,覃宛站起來吩咐一句:“睡醒了退了燒就無礙了,莫要憂心。”說完自顧自出去了。

是夜,皓月當空,竹樓裏安詳靜谧,許是快入宮了,許多事務要打點料理,景福臨與良輔他們遲遲未睡,不知在商議些什麽,楊玉琳也不覺得困,便拿了一本竹簡,挑了燈自己看。

燭火溫柔跳躍,隐約透出輕盈煙氣,低頭看幾眼書簡,再擡頭看幾眼景福臨,莫名令人心安,意識一絲絲沉起來。

楊琛七歲的時候曾跟随師父入宮,過永安門的時候,無意撞見一場圍堵。領頭的兩個孩子,身着紫色大窠绫衣,玉帶鈎腰帶上懸着十三銙,這是皇族裝束,顯見是身份尊貴。

一群仆役摁着一個小孩拳打腳踢,這兩個就一邊看一邊偶爾走上前插兩腳踹一踹,一邊還憤憤地念叨着:“你是什麽東西!也和我們一塊念書!打死你這個小雜種!”

楊琛看不過要去攔,被師父拉住,遠遠避開,看着楊琛義憤填膺一雙眼瞪得渾圓,師父忍不住笑:“那是五皇孫和九皇孫,地上那個想必是……十七皇子。現在,你還要去嗎?”

五皇孫和九皇孫是當今東宮太子嫡出,而十七皇子的生母原是前朝鎮海節度使的侍妾,被選入貴妃宮中做了侍女,後因貌美被憲宗臨幸,這才有了十七皇子。

論身份是皇叔,論年紀卻比兩個皇孫還要小幾歲。宮中秘辛楊琛也許不甚了解,但他知道眼下絕輪不到他來出頭。

默默跟在師父身後,馬上就要出宮門了,楊琛拉着師父的手頓住了腳:“師父,我……去去就來,好不好?”

師父拽着他,盯着他的眼睛看着:“琛兒,向時為師常說,在這深宮之中,所貴者不過一個‘慎’字,你可省得?”

楊琛點頭,眼神堅定:“琛兒省得。”師父松了手:“要有分寸。”楊琛拜了拜師父,返身疾走。

鼻青臉腫的穆怡被打得狠了,頭縮在懷裏,蜷在牆角尚不能動彈,被人拉住袖子的時候唬了一跳,下意識便抖起來,一擡頭,撞進一雙清水般的眼睛裏。

這眼睛裏現下滿是關切與疼惜,他長到這麽大,除了母妃,再沒人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穆怡說不出是什麽樣的感受,只覺得心頭燙燙的,比身上哪一處火辣辣痛着的傷口都要更燙。

楊琛看着眼前渾身是傷的人,心中十分不忍,和自己相仿的年紀,卻錯生在了皇家。拿出藥膏幫他細細塗抹,抹完了臉上和脖頸,又自然而然地去解他的衣裳。

穆怡又是驚又是羞,按着他的手不許動,楊琛忍不住笑:“都是男孩子,你羞什麽,傷口不上藥,疼的可是你自己。”

說完仗着自己力氣大,對方又是個傷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衣裳剝了,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好好上了藥。

再把衣裳整理好,将剩下的藥膏塞進他懷裏,拍拍他的腦袋:“好了,我得走了,你自己要記得上藥。”

剛站起來,轉身準備走,發覺被人拽住了衣角,穆怡臉紅得像蒸蝦一樣,結結巴巴地問他:“你……你……叫……什麽……名字……”

楊琛看着他這般小心翼翼的可憐樣,忍不住回身輕輕将人抱在懷裏,哄着自己的幼弟一樣,柔聲回他:“楊琛。我叫楊琛,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想辦法再來看你。”

楊琛還沒尋思用什麽借口入宮看穆怡,師父便帶着自己回了漠北。

心裏惦記着穆怡放不下,楊琛加倍用功讀書,十七歲登科及第,官拜金紫光祿大夫,掌管瓊林禦庫。如此,總算是回了宮裏。

兒時的一個諾言,想不到踐行卻是在十年之後。

彼時,憲宗病逝後,太子即位,是為敬宗,偏偏敬宗也是個病秧子,沒幾年也去了。五皇孫繼位,是為文宗。文宗穆昂登基稱帝,按輩分,穆昂是要尊稱穆怡一聲“皇太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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