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南朱北孟
楊玉琳尚自斟酌着說些什麽話,流螢就翻窗進來了,匆匆忙忙地嚷着:“對不住對不住,讓我躲躲,快讓我躲躲。”
無頭蒼蠅一樣在屋子裏撞來撞去,最後選定了床底下,身子一縮,“刺溜”就鑽進去了,藏好。
孟疏星站在窗臺外,不進來,也不說話。
蘭桡早就見怪不怪了,笑着逗他:“怎麽?人家還是不肯搭理你?他倒是乖覺,知道也就我這別苑你不敢硬闖,要我幫你嗎?”
孟疏星木頭人一樣站着不動不說話,最後默默地搖了搖頭,似是很艱難地從牙縫裏擠出幾句話:“皇上今日來了,将軍讓我明日回孟家,你若肯同去,我在定安門等你。”
說完,默默地轉身走了。
這話是說給流螢聽的,流螢卻躲在床底下不肯出來。
蘭桡沒辦法:“出來吧,人早走了。”
流螢慢慢從床底下爬出來,就那麽趴在地上也不說話。
楊玉琳看不明白:“這又是怎麽了?”
蘭桡也覺得此事頗有趣:“誰知道呢,許是孟大統領那一刀沒紮在自己身上,倒是紮在我們少将軍心坎上呢。不過,你既是心疼他,又為何不肯理他?”
流螢翻了個身,躺在地上背對着蘭桡,不願意說話。
蘭桡攤攤手,對楊玉琳說:“國師大人,你看看,我也是無計可施了。”
楊玉琳多多少少有些明白了,拿腳尖碰了碰流螢:“那你明日去不去定安門?”
流螢“哼”了一聲:“不去!”
蘭桡笑出聲來:“你不去,就孟大統領那個脾氣,怕是要在定安門站到海枯石爛呢,人家胸口才挨了那麽一刀,血淌得跟不要錢似的,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才能下地,若是定安門出了什麽亂子,遇見了歹人,再磕着碰着我們孟大統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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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桡一句話說到一半,流螢已經“噌”一下從地上爬起來,“噠噠噠噠”就快步走出去了,拳頭攥得緊緊的。
蘭桡樂不可支:“國師大人,你瞧見了吧,整個燕翎軍就屬流螢最好玩,明日不如同去定安門看熱鬧?”楊玉琳笑着點點頭。
第二日,定安門,熙熙攘攘,照舊亂成一鍋粥。有投壺的,有蹬竿的,有吞劍的,有走火的,有頂碗的,耍花盤的,馴猴蓄蛇的,烏煙瘴氣,雞飛狗跳。
孟疏星就像一尊冰雕,站在定安門邊上,一動不動。
楊玉琳同蘭桡躲在暗處,嘀咕着:“這孟統領都站了大半個時辰了,流螢怎麽還不來?”
蘭桡拍拍胸脯:“放心吧,那個壞小子肯定早就到了,現下不知道躲在哪裏偷看呢,看見那個耍花盤的沒?我們這樣這樣……”
耍花盤的趙大叔今日一出門就看見自家院子裏大楊樹上攀着好幾只喜鵲,心裏美滋滋地揣測着,想必是好運當頭。
果不其然!揣着兜裏白花花的銀子,趙大叔一邊往定安門邊上靠,一邊尋思着,那個臉皮白淨的公子說要把花盤砸到,嗯,砸到那個城門邊上那個英武不凡的公子身上。
我要從什麽角度摔過去比較好呢,我還得一個不小心假裝失了手才行,或者,失了足也行……
說幹就幹,眼瞅着差不離了,趙大叔一個趔趄往前摔,手上花盤直直朝孟疏星腦袋頂上飛過去。
流螢“呼”一陣風從趙大叔身邊閃過去,伸手把花盤接了,帶着怒氣返身把花盤往趙大叔腳邊一摔,邊摔邊吼。
“幹什麽幹什麽幹什麽!你幹什麽呢?連個盤子都拿不穩,還有臉出來賣藝?真是氣死我!”
趙大叔泫然欲泣,嗚嗚嗚,那個白淨的公子沒說還有這麽一出啊,吓死寶寶了……
孟疏星擡手拉着流螢胳膊:“好了,走吧。”
流螢背過身把胳膊甩開,當先往前走,孟疏星嘆了口氣在後面跟。
蘭桡和楊玉琳躲在角落裏笑個不停,笑夠了才各回各家了。
到孟家的時候是午時初刻,孟疏星忽然拉住流螢,臉色沉郁地囑咐他:“進了這個門,什麽東西都不要吃,什麽東西都不要碰,記住我的話。”
流螢頭回見他如此緊張,有些不自然地甩開他,點了點頭。
孟幽月一見孟疏星進門,眉開眼笑奔出來,作勢往孟疏星懷裏撲,一邊撲一邊親親熱熱地喊:“大哥回來了!”孟疏星不着痕跡地躲開,點了點頭。
孟幽月不以為意,回頭喊他娘:“娘,娘,你快來,大哥回來了!”王念幽從屋裏出來,慈眉善目,拉着孟疏星往裏走:“午膳已備下了,星兒舟車勞頓,好好歇歇才是。”
王念幽看着流螢,語帶疑問:“這位小公子是?”
孟疏星伸手将流螢攬到身後護着,淡淡回了一句:“不勞姨娘費心,我看過爺爺便走。”說罷,護着流螢擡腳便走。
孟幽月攔在前面,紅着臉吞吞吐吐地說:“哥哥,爺爺剛剛服了藥,已經歇下了,咱們許久不見,一起說說話不好麽?還是說,哥哥還是如從前一般,看不起月兒,不肯同月兒親近?”說着說着晶瑩的淚珠就從眼眶裏往外淌,真是楚楚可憐。
流螢覺得一股熱血直直往腦門上湧,呵,他流螢五歲起流落街頭,察言觀色是基本功,賣乖讨喜爐火純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他面前玩這些伎倆?你大概不是在開玩笑!
流螢扒開孟疏星,站到孟幽月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說:“看不起你怎樣?論尊卑,他是嫡,你是庶,論長幼,他是孟家正經的長房長孫,你是哪裏來的什麽東西,算得上老幾?一口一個哥哥,你也不怕風大閃了你的舌頭!”
孟幽月被流螢罵得狗血淋頭,淚如泉湧,撲進王念幽懷裏嗚嗚哭着,王念幽剛開口說了個“你”字,就被流螢打斷了。
“你什麽你?你算哪顆蔥?孟家長媳是明媒正娶的江南朱家四小姐,有你說話的份兒麽?自己是什麽身份自己心裏沒點數嗎?叫你一聲姨娘算是給夠臉了,別以為孟疏星父母不在了,就可以恣意欺負他,他是脾氣好不跟你們計較,你們還真當孟家沒人了是不是?!”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流螢罵完了,拖着孟疏星就走,孟疏星在後面有話要說,被流螢打斷:“閉嘴!”孟疏星老老實實地閉嘴了,結果繞來繞去,在孟府迷了路,這熟悉的迷路感啊……
流螢只得停下腳步,紅着臉望着孟疏星,走錯路了也不好意思明說,只悶聲說一句:“你可以說話了。”
孟疏星看着他泛紅的臉頰和明亮的眼睛,心裏有某種情緒似是冰凍了一冬的河面下汩汩湧動的春水,他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其實我……不是長房長孫……”
流螢一張臉“騰”一下燒起來,什麽?什麽?這怎麽可能!自己還那麽理直氣壯地跟人吵啊,結果連基本知識都沒有啊,臉好疼……
孟疏星憋住笑,拉起流螢的手:“我帶你去見爺爺。”流螢紅着臉,這回沒好意思掙開,一路低着頭跟着孟疏星走。
孟修凡躺在榻上,須發皆白,一臉病容,孟疏星靜靜走上前,握住老人骨瘦如柴的手。孟修凡睜了眼,看清是孟疏星,半坐起身來,孟疏星小心扶着他。
孟修凡一雙眼仍是神采奕奕,一掃頹然之氣:“回來了。”孟疏星點點頭:“回來了。”從懷裏摸索出一塊小玉符:“給你留了這麽些年,再不拿走,我這老頭子怕是也留不住了。”
這是孟家票號的通行玉符,九省十八司的票號,認符不認人。孟疏星有些難過:“爺爺……”
孟修凡眼底盡是憐愛:“你那個混球爹有眼無珠,是自作孽,我不心疼,我只心疼你們孤兒寡母,這麽多年,苦了你們了,是我對不住你們……”
将玉符塞進孟疏星手裏:“星兒,拿着吧,算是我這個老頭子替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給你們賠罪……孟家,是大不如前了,你若有心,就管一管,若是不願,就走得遠遠的,到了今天,孟氏一族,什麽榮華富貴沒有享過,也沒有舍不下的,星兒,你可聽得明白?”
孟疏星淚盈于睫:“星兒明白。”揉了揉孟疏星的腦袋:“人老了,不中用了,精神不比從前,你們去吧。”回頭盯着流螢看,目光銳利,看了半晌,孟修凡點點頭:“好。”
流螢一身冷汗,好什麽?什麽好?我都快被您老人家看得要跪了好不好……
出了孟府,孟疏星低頭默默走着,許久都是一聲不吭。流螢跟在身後,忐忐忑忑地跟着。他明白孟疏星現在不好過,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
“我小時候死過好幾回。”孟疏星忽然開口了。哎?流螢趕緊走了幾步,湊到近前去細細聽。”
“爺爺說得對,我爹是有眼無珠。那時候南朱北孟,兩家人生意上不分伯仲,私下裏也是交情甚篤,爺爺作主,向江南朱家提了親,兩家由此親上加親,無人再能撼動分毫。
偏偏我爹貪心不足,留戀風月,上了仇家的當,娶了姨娘進門。朱孟兩家皆是詩書世家,行規步正,哪裏想得到那些龌龊伎倆,等發覺的時候,我娘已經被害死了……
好好的女兒嫁出去,卻不明不白死在了婆家,朱家不肯罷休,我爹抱着我娘的屍身,在朱家人面前自刎謝罪……朱孟兩家因此決裂,一步一步衰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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