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冰心玉壺

第二日,良輔代景福臨為使臣送行,送至定安門時,金光謙遜有禮:“不勞先生遠送。先生學識淵博,令人稱奇,在下欽佩不已,若有機緣,可否結交一二?”

良輔彬彬有禮:“哪裏哪裏,在下才疏學淺,只是平日裏最不喜人不學無術、胸無點墨,才不要和不讀書的人做朋友呢。”金光尴尬地笑着,打了個馬虎眼,馬不停蹄出京去了。

良輔使命達成,準備回宮。迎面看見定安門牆角遠遠站着一個人,兩眼紅得跟兔子似的,眼看着淚花就要“吧嗒”往下掉。

良輔自己回想了一番自己說的話,“平日裏最不喜人不學無術、胸無點墨,才不要和不讀書的人做朋友”……

于是,不學無術、胸無點墨的楊天虎,聽到了這番話,然後紅着眼睛轉身就跑。

良輔心裏一急:“元霸!把人給我攔住!”元霸被良輔喊得腦袋一炸,自家大哥真的是從沒有這麽着急過呢……

元霸應聲就去追,但是!這裏可是定安門啊,投壺、蹬竿、吞劍、走火、頂碗、耍盤,亂成一鍋粥的定安門啊!

元霸這一路上撞得雞飛狗跳雞犬不寧,好容易在永安街巷子口把人給堵住了,良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後面跟。

良輔追上來,手撐着牆,把人堵着,氣還沒喘勻:“你……你跑什麽啊……真跑死我了……”楊天虎哭得梨花帶雨可憐巴巴,抹了抹眼淚,悶聲說了句:“跟我來。”

良輔腳都跑廢了,認命在後面跟。到了巷子裏一處民宅,楊天虎推開門來,院子裏一箱一箱全是行李,他不說話,默默地一個箱子一個箱子打開給良輔看,一邊開一邊說。

“這一箱是裘衣裘毯,北邊冷,你受不住。這一箱是果幹肉幹,北邊那麽遠,路上餓了可以吃。這一箱是藥,肚子痛的,頭痛的,發熱的,風寒的,每種都有,當然我是不希望你生病的但是萬一你哪裏不舒服人多手雜總有顧不到的好歹還有藥防身……”

楊天虎一邊抽搭一邊細聲細氣地說,良輔靠在院子門口喘着氣,自從北境的消息傳回來,這三個月裏自己都在幹什麽呢?

先是盤算了一遍朝中目前的局勢,哪一家可用,哪一家要反,哪一家可以争取,再細算了一遍軍中兵力分布,此次赴北哪一邊要去,哪一邊想去卻絕不能容許去,哪一邊不想去卻要想方設法逼他們去,再然後,還要算一算銀子……

景福臨想得到的,良輔都要想到,景福臨想不到的,良輔也全幫他想到了,連傅達禮都狠下心送出去了,能用上的一個也不能放過,更何況他自己?

他只是想不到,算來算去,還有一個楊天虎,背着這麽一箱一箱的東西,從萬裏之遙的湖廣,一步一步走到了京城,走到了定安門,走到了自己面前。

良輔跑得急了,一口氣上不來,一顆心突突跳着,跳得他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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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完了這一院子的行囊,楊天虎又細細地一個個把箱子封好,低着頭,巴巴地說了句:“你,你保重,我,我走了……”一句話未說完,眼淚又吧嗒吧嗒掉下來了。

索性不再說些什麽,埋頭往外走,良輔堵在門口不動,楊天虎帶着哭腔,磕磕巴巴地說:“請,請你,讓一讓……”良輔不讓。

楊天虎也不敢擡頭,就側着身子準備穿過去,良輔突然倒下去,橫在楊天虎面前,楊天虎大驚失色,慌裏慌張伸手去扶,将人險險扶住,良輔就勢撲在人身上,抱緊了不松手。

楊天虎又是驚又是羞:“你,你,放手!”

良輔把頭埋在他脖子裏,雙手圈住他不放,嘟囔着:“痛……”楊天虎吓得不行:“痛?哪裏痛?為什麽痛?看過大夫沒有?你身上怎麽這麽燙?是不是在發燒?我去給你找大夫!”

良輔被他吵得心煩,摁住他腦袋在他唇上“吧嗒”親了一口:“再說就親你。”然後仍又将腦袋蜷在他頸窩裏,把人壓在門板上圈着,柔聲說着:“別動,讓我抱抱。”

楊天虎一張臉燒得要冒煙,手足無措,也不敢動,由着他抱着。過了許久才敢将手擱在他背上,輕輕地回手将良輔抱住,眼淚又控制不住淌下來。

“啧。”良輔咂了咂舌,狠親了楊天虎一口:“再哭就親你。”不說還好,一說楊天虎哭得更兇了,良輔眯了眯眼:“這可是你自找的。”捧着楊天虎的臉,傾身吻下去,纏綿厮磨……

元霸坐在箱子上,全程懵逼,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幹什麽……

尉遲将軍府,尉遲秋雲一身銀甲,三千精銳整裝待發。錦衣玉食的小公子,戎裝加身,平添三分英氣。

“我和你們一樣,有心上挂念的人,正因如此,只能以你我血肉之軀為盾,讓心上挂念之人免風塵侵擾,此戰,只能勝,不能敗。明白嗎!”

“明白!”

尉遲秋雲點點頭,巡視着三千将士,視線掃過某個角落的時候,忽然頓了一下,尉遲秋雲鐵青了臉色,怒喝一聲:“出來!”

沒有人動。

其餘将士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一個交頭接耳或是左顧右盼。

尉遲秋雲冷笑了一聲:“怎麽,還要我親自動手麽,燕三小姐?”

整個将軍府死一樣的靜。燕雲渺氣呼呼地從陣列裏走出來,解開頭盔,扔到尉遲秋雲腳下:“兇什麽兇!你當沒看見不行麽!”

尉遲秋雲不看他,冷聲喝令:“回去!”

燕雲渺脾氣上來,倔得不行:“我不!”

尉遲秋雲攥緊了拳頭,耐着性子:“我再說一遍,回去!”

燕雲渺昂首挺胸,傲然而立:“我偏不!”

尉遲秋雲怒火攻心,一把将燕雲渺拉到自己身前,俯身咬上他的唇,直親得燕雲渺雙腿發軟,站也站不穩。

尉遲秋雲深吸一口氣,平了喘,雙手托着燕雲渺的腰,惡狠狠地說:“你若執意要去,必是随我帳中,到時候我想對你做什麽,便對你做什麽,我是三軍統帥,沒人敢說一個不字,要試試看嗎?”

燕雲渺急喘了片刻,站穩了,一把推開尉遲秋雲,眼角噙着淚跑開了。尉遲秋雲胸口鈍痛,指甲掐進掌心,對不起,燕兒,你不會知道,這一仗到底有多兇險……

景福臨也是始料不及,頭個回合就能打得如此吃力。

藍歸箴,北境軍民皆奉其一聲“戰神”,也是忠勇将軍尉遲風這二十年來縱橫沙場難得一遇的敵手,排兵布陣簡直可以說是到了神鬼莫測的地步。

看景福臨有些垂頭喪氣,這位打小看着小皇帝披荊斬棘走到今天的老爺子,照舊大掌拍在景福臨背上:“皇上,你還小,慢慢來,老頭子我打了二十年都打不下來,要是被你今天就拿下來了,我的老臉才真的沒地兒擱了。”

景福臨知他一片苦心,展顏一笑:“我只是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也許能襄助一二……”

在地上畫出了今日藍歸箴的陣法圖,景福臨細細斟酌着:“今日一戰,藍歸箴的行兵布陣甚是詭異,哪本兵書上都沒見過,我看着這陣法圖,倒是覺得像……卞家的東西。”

尉遲風到底是京中世家,細想了想,終于想起來:“你是說,河西卞家?”

景福臨點點頭:“不錯,河西卞家。”

河西卞家,天下第一奇門世家。

景福臨促狹一笑:“老爺子跟他交了二十年的手,就沒看出什麽端倪?”

尉遲風甚為赧然,他這人吧,腦子粗,比不得讀書人,這麽多年沒被藍歸箴坑死,全靠了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直覺,哪裏還能想到這些個彎彎繞繞,也真是難為他了……

景福臨收了笑意:“眼下也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了。等秋雲把人帶回來,再做打算吧。”

尉遲秋雲在卞家大宅裏,按照景福臨告誡的,拿腔拿調裝模做樣,做戲做了十成十,端着人家奉的好茶,吹鼻子瞪眼在人家大堂上哼唧。

“哎,算了,也是我多事,想着你們卞家好歹挂着天下第一奇門的招牌,誰料到呢,這時移世易,人家是戰神,也太為難你們了……”

卞合心頭火起,尉遲秋雲在這裏風言風語了半日,拿着幾張陣法圖就來叫板,看看這是什麽鬼畫符,畫的些什麽臭狗屎,也敢來我河西卞家叫板,真是臉比天大啊!

卞合一拍桌子:“藍歸箴是吧!這活兒我接了,滅不了他,我卞合兩個字倒過來寫!”

景福臨畢恭畢敬将人迎進帥帳,卞合大手一揮:“閑話少說,拿筆紙來。”一天一夜,卞合對着地形圖,畫了七大陣,吩咐景福臨布置兵力,排演陣法。

藍歸箴坐在高高的馬上,遠遠看着陣型演變:“喲,今天這陣仗,來頭不小呀。”分發了五色旗,藍歸箴居高臨下,發號施令。

眼看着五軍深入敵陣,卻忽然被一擊圍合,壞了,藍歸箴策馬疾馳,想去探個究竟。

藍歸箴原是策馬入陣的,不料入陣之後就找不到北了,耳聽得人馬嘶鳴,想是戰事正酣,自己卻仿佛被困在狹長的死胡同裏出不去,好容易推演出生門所在,信步走出去,看見一個人。

卞合布好了七大陣,端坐大營,手上端着一杯茶。這是九十年份的千兩茶,湯色澄紅明亮,濃烈醇香,回味悠長,沖泡數十道猶有奇香。

泡到第七泡的時候,藍歸箴從天而降落到面前。他擱了茶,拿起旁邊放着的陣法圖:“你就是藍歸箴?看看你畫的是什麽臭狗屎!”

藍歸箴被他罵得一點脾氣也沒有,只是抿着嘴笑。

景福臨贏得有點玄幻……人家尉遲老将軍打了二十年都沒打下來呢,卞合就畫了個圖,喝了幾杯茶,這就贏了?

有些猶猶豫豫地,景福臨好心提議:“不然今天先放你回去?你再去琢磨琢磨,多抓你幾次,你也好心服口服。”

藍歸箴看也不看景福臨,只盯着卞合傻樂:“抓住了就是抓住了。我認了。”

景福臨:“……那,你可要降?”

藍歸箴全神貫注把卞合看着,一個勁樂呵:“降什麽降啊,媳婦兒在哪兒我在哪兒。”

景福臨:“……”

拖着尉遲秋雲走到邊上,景福臨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我懷疑自己沒睡醒,你告訴告訴我剛才發生了什麽?”

尉遲秋雲面無表情:“哦,卞合把藍歸箴捉了,藍歸箴以身相許。”

景福臨:“……”

算了,總之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卞合喝完了茶,心滿意足,這才意識到有人哈巴狗一樣涎着臉皮在看自己,卞合一掌拍在藍歸箴腦袋上:“你看什麽看,自己學藝不精,還有臉笑。”

藍歸箴揉揉頭,仍是一副癡呆樣:“是,是,是。”

卞合名字不用倒過來寫,北境天氣不好,他急着回河西。

一路上就像攆野狗一樣攆藍歸箴,怎麽攆也攆不走。

這野狗一直跟到了河西,跟了很多年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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