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放肆了

寝殿之內的燭火又再暗了下去。

“小姚。”李遇已經又躺回了龍床之上,神色淡淡地喚了聲一旁打扇的內侍,等那名內侍點頭後,才接着說下去,“你說,他是太皇太後的人嗎?”

那名被喚作小姚的內侍看着年歲約莫比李遇還要小些,一臉的稚嫩還未褪去,低順垂着的眉眼間情緒倒是很內斂,只說:“奴才不知。”

“三小姐來得太快了——”李遇輕嘆一聲,“可那人着裝詭異,行事鬼祟,如此冒失莽撞,不像是他們的作風;但三小姐的神色……瞧着倒是不意外的。”

“陛下認識三小姐都多少年了,她不管瞧見什麽,不都一直是那個樣子麽?”小姚還是輕輕地打着扇子,“那些複雜的事兒奴才也不懂;奴才只知道,寅時都過了,陛下若是還是歇息,若是教蘇嬷嬷知道了,又該操心了。”

“也是。”李遇偏頭笑了笑,剛才臉上陰冷的表情總算散了些,喃喃仿似自語道:“是誰的人,又有什麽要緊。”

總也不是他李遇的人。

“你也下去罷。”他擡頭吩咐小姚,“教別人瞧見你在裏面同我呆這麽久,總是不好。”

而皇宮之中另一處院落內,“着裝詭異”、“行事鬼祟”的白鷗剛到落腳的地方就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換下那套“詭異”的着裝。

皇宮內院給當值的羽林軍禁衛留了小間,只是這禁衛品階再不高好歹也是吃皇糧的,再怎麽不濟也都能在城裏安家,他們當值的時候不得歇,休沐期肯定都是要回家的。

是以高內侍領着白鷗到了禁衛休息的地方時,竟然一個人都沒有,這就便宜了白鷗一個人住一間大屋子。

他換好衣服一個人躺在大通鋪上,擺了個舒服的姿勢,枕着自己的小臂,到了這份上了嘴角還挂着點滿意的笑。

穿越是挺黴的,不過既然來都來了,好在後面的運氣還算不錯。

但是第二天一早醒來,他就不這麽想了。

上頭的人不知是得了誰的授意,還是急着拍太皇太後的馬屁,一大清早就給白鷗送來了羽林軍禁衛輪值的記檔。

白鷗捧着那本密密麻麻排得跟高中課表似的東西,不明白自己以前在大學當老師好歹還有寒暑假,怎麽好不容易穿越一回還要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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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了點起床氣和“上班就像上墳”的悲壯情緒,他終于磨蹭到李遇的廣明宮;踏進宮門不久,便瞧見到皇帝議事的正殿,東宸殿前圍着不少人。

“太後太後的壽辰将近,這北胤上供的滄州禦河春可是陳年的佳釀,聖上一直都舍不得喝,精心留着準備給太皇太後賀壽的,你這賤婢,敢在這檔口碎了酒壇子?在宮裏當差如此不盡心,當真是該死!”

白鷗站在人群外,聽出這聲音的主人是高內侍。

昨夜他同人聊了一路,大約知道這高內侍算是禦前的內侍主管,這皇帝身邊出了事兒,自該是由他擔待的。

他仗着身高越過人群朝裏望去,果見一個身形單薄的女孩子跪在殿前,雙肩不住地顫抖;而殿內上首的位置,李遇阖眸靠在椅背中,單手扶額,面色陰沉。

高內侍教訓完,那個犯了事的丫頭連連磕頭,哆哆嗦嗦地一直重複着“奴婢該死”、“陛下饒命”之類的話。

“确實該死。”李遇沒有睜眼,言語明顯不耐。

一旁的高內侍眼珠子一轉,立刻自覺心領神會,“都愣着幹嘛!沒聽見了嗎?拉下去,亂棍打死!”

一條年輕美好的生命和一壇子酒。

命比草賤。

白鷗是歷史學教授出身,階級的差異在史書裏是慣見的,但白字黑字寫在書裏跟實實在在發生在眼前到底還是太不一樣了。如此景象給他帶來的沖擊不可謂不震撼。

他雙拳攥緊正欲上前,卻看見小皇帝微微睜開了點眼縫。

“你當朕死了嗎?什麽時候朕需要你來代為下令了?”李遇斜眼瞧着高內侍,“等會兒的早朝,你要不要也替朕去了?”

“陛、陛下——”高內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奴才該死!奴才只是、只是想替您分憂……”

“小桃折了朕為皇祖母備下的生辰賀酒,着實該死。”李遇偏過頭去,不再看高內侍,“但皇祖母壽辰将近,殺生恐有傷福祉;拖下去,行杖刑,留口氣兒,扔進永巷裏。”

“別再教她出來礙着皇祖母和朕的眼。”李遇說着起身,往殿內去,吩咐一旁跟上的小姚,“更衣,上朝。”

“陛下。”

李遇剛背過身去,便聽見背後有人喚自己,他眉間輕蹙,那聲音是……

“殺生有傷福祉,見血只怕也不太好罷?”白鷗在人群外抄手倚着門框,“一壇子酒而已,北胤很快就會再奉上的。”

李遇駐步,卻沒有回頭。殿內喁喁私語聲漸起,大抵都是猜着這白鷗會怎麽死。

北胤與殇寧接壤,是向殇寧王朝稱臣的屬國,每年入夏都會上表請奏,得殇寧皇帝禦準後,趕在太皇太後的生辰前遣使臣入江寧;一來奉上納貢,二來獻上賀禮,為太皇太後祝壽。

可近年來北胤在其新君趙宏胤治下愈發強盛,逐漸并吞周邊諸國;直到今年,太皇太後的生辰都近了,奏請入江寧的折子都還沒有遞進宮來。

殿上衆人都是禦前侍候的,他們知道自己的主子陰晴難測,本就不好侍候,近來再被北胤的事擾着,誰不是夾緊尾巴做人。偏這新來的粗使宮婢小桃敢在這時候觸了皇帝逆鱗,任誰人都覺得這丫頭是死定了。

卻不想,還有更不怕死的。

可人群外“不怕死”的白鷗當然不覺得自己是在找死,他還等着逃出宮去大千世界任逍遙呢。

只是殿前那丫頭瞧着也不過就十四、五歲的模樣,還沒有他之前在大學裏教的學生大,要放在他的年代,合該是個被父母寵在手心裏讀中學的孩子;這一頓杖刑下來,就算是不死,這輩子也交代得差不多了。

他并不覺得自己是聖人,但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他也實在是做不到。

按史書記載,今年北胤的使節的确會在周哲翎生辰前如期入江寧賀壽;他現在這樣說,一來想保住這丫頭,二來,沒準還能糊弄糊弄這小皇帝,日後更好脫身也說不一定。

值得一賭。

反正自從穿過以後,他的運氣一直都還不錯。

“你知道些什麽?”李遇回頭,陰鸷的眼神穿過人群落在沒正形的白鷗身上,“皇祖母仁慈,只罰你一年俸祿,我瞧着是輕了;她老人家沒有再找個嬷嬷好好教教你這宮裏的規矩嗎?”

“大膽!”小姚上前指着白鷗,“聖駕面前豈容放肆!你還不上前行禮?”白鷗的眼神在大殿裏打了個轉,發現殿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看,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抄着手靠在門框上。

他有些尴尬地站直了身體。

從昨晚到現在,他瞧見不少人朝李遇行禮,但不是宮娥就是內侍,這禁衛的禮要怎麽行?

“那個……”他清了下嗓子,胡亂地抱了抱拳,“見過陛下。”

李遇沒有再說話,只擡眸瞟了眼一旁的小姚,小姚立馬挺了挺腰背,擡聲道:“閑雜人等,退下!”

待衆人去後,李遇重新坐回了之前的位子上,“你想說什麽?”

“我想跟陛下打個賭。”白鷗上前,嘴角噙笑,默默在心中計算着日子,“半月內,北胤使節會如期赴江寧為太皇太後賀壽。若是白鷗說對了,陛下便免了那丫頭的責罰;若是白鷗言錯,願與那丫頭同罪。”

李遇盯着白鷗,半晌沒有言語。

“這話誰教你說的?”就在白鷗已經想撂挑子走人的時候才聽見李遇幽幽地開口,“你還知道些什麽?”

白鷗撇了撇嘴,心道,我這麽大個人了,說話還要人教?

可這皇帝再小也是皇帝,況且看上去脾氣不太好,他現在人在屋檐下,也是不得不低頭,“我猜的。晚兩天處置,陛下也無損失,為何不敢與白鷗打這個賭?”

“誰說朕不敢了。”李遇眉間一凜,捏着座椅把頭的手指指節青白。

這動作雖小,卻沒有逃過白鷗的眼睛,他在心裏笑出了聲。

這小皇帝看着再兇狠,到底也還是個孩子,自己日後若想要把人唬住,看來不難。

“把那丫頭關到永巷裏去,找人給朕看好了。”李遇吩咐完一旁的小姚後重新靠回椅背,他斜眼睨着白鷗,“朕,權且等着。”

白鷗去後,李遇在小姚的侍候下更衣,準備上朝。

“小姚。”李遇平舉着雙手,神色裏有點抱歉的味道,“你會不會怪朕無能?”

“奴才不敢。”小姚一邊幫李遇系着腰帶一邊答話,沒有擡頭,“奴才和小桃心裏都是明白的。只是——”

小姚系好腰帶停手,眼神看向方才白鷗離開的方向。

“不必理會。”李遇對着銅鏡正了正冠冕,轉身朝殿外走時淡淡地道了句:“随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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