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我又逃了

白鷗脫下那一身華麗的軍戎絹甲,用身上的散碎銀子在附近的村子裏換了一身布衣;接着照着林子裏偷聽來的辦法回到江寧城,把那一身絹甲上值錢的物件拆分拆分送進了當鋪,算是萬事俱備了。

頭前他在宮裏稀裏糊塗地立過功,也領了不少賞賜,只是沒想着出宮的事,他一樣也沒帶着。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前些天小姚給他送來的戶籍文書也沒拿,他現在銀子已經揣着了,可看着不遠處的城門,還是心理發憷。

方才進門時,因為那一身裝束,城門的守衛幾乎沒什麽盤問檢查他就進來了;現下換上一身布衣,沒有戶籍,也沒有路引,萬一真是有人要查,也不知道那塊牌子能頂多大用。

他懷着忐忑的心情擠在出城的人群裏,看着前面幾個人都只是略略問幾句就放行了,心中稍安。

可輪着他時,到底還是被攔住了。

無論身高身材,樣貌氣質,白鷗怎麽瞧着也不像是個普通的農夫,卻穿了一身粗布的衣裳,很難不引人注意。

那城門守衛仰着頭上下将人打量了一圈,皺着眉頭道:“戶籍、路引、文書,是江寧人嗎?外出還是返鄉?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白鷗是北方人,在宮裏大家也都是說官話的,他不會江寧城的方言,一點兒口音都沒有,只好硬着頭皮道:“不是江寧人,來省親的。”

城門守衛眯縫着眼睛伸出手,“東西呢?”

“這……”白鷗沒有撒謊的毛病,現下磨磨蹭蹭的動作裏透了點心虛,他從袖袋裏摸出那塊牌子,試探道:“這個行嗎?”

那城門的守衛比白鷗矮了許多,但卻一直昂着頭眯縫着眼睛,像是在用鼻孔看人;可當白鷗試探着遞出牌子的時候,那人差點把一雙綠豆眼瞪成銅鈴。

白鷗看着對方連伸手接牌子都不敢的樣子有些起疑,但也沒等他多問,那人跟左右言語了幾句就跑開了。

左右的守衛也沒說什麽,只是客氣地教他稍等。

身後的人都在被緩緩地放行,白鷗等在旁側,滿心狐疑地看着方才那人慌張地跑遠,半道上還緊張地摔了一跤,活像是見了鬼。

不多時,他瞧見那人去而複返,跟在一個長官模樣的人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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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兒有福氣見過那東西啊,也就是聽人家說起過大概的樣子……”

“瞧你那個沒出息的樣子!我也沒見過啊!”

“大人不是瞧見過圖樣嗎?”

“只是畫在紙上的圖樣而已,那也拿不準啊!”

直到二人走近,白鷗還能聽見對方二人小聲地嘀咕着。

“啊……這位公子,在下是值守這江寧城東禦陽門的城門郎……”那長官模樣的人說着朝白鷗抱了抱拳,“不知可能再瞧一瞧您那塊牌子?”

按照史書中關于殇寧吏制的記載,專管一方城門起落進出的城門郎官居從六品上,就算自己還是禦前的執戟也不過從九品下,更何況現下只是一身布衣……

白鷗不想在這時候惹麻煩,既然對方先上了禮數,他連忙抱了抱拳算是回禮,掏出牌子奉上。

那城門郎雙手接過牌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翻來覆去瞧了良久,又轉身同方才的城門守衛嘀咕了兩句。

“那個……”城門郎滿臉堆笑,“敢問公子貴姓?是何方人氏?又或者……公子令尊何人?”

這倒讓白鷗在心裏犯了難。

雖然跟自己的親爹實在不熟,但名字還是知道的,他爹叫白謹,還是個混得不錯的外交官,可在這說了也不頂用啊……

之前也沒聽說出門還要查祖宗十八代的啊!

難道是因為自己沒有帶戶籍憑證?

這倒瞬間讓他有了思路。

“家父姓陳——”他努力讓自己撒謊的樣子看起來很自然,“單名一個琸字。”

王卓琸?

現在輪到城門郎的眼睛瞪得比方才的城門守衛還大,“可是三朝元老,先帝恩師,親封的顧命大臣,陳琸,陳閣老?”

“呵呵——”白鷗尴尬地笑笑,“是他……”

他看着對方的眼神分明是震驚,卻還要努力地滿臉堆笑的樣子,總覺得有點眼熟。

“聽聞陳閣老今日返回江寧,陛下可是出了半副親王儀仗相迎,何等的風光啊!”

“陳公子這是也要親自出城相迎罷?要不要小的給您備上匹好馬?這天兒太熱了,要不還是備轎罷……”

城門郎說着話,身後的那個城門守衛直拽他袖子,他偏過頭去憤憤地瞪了對方一眼,兩人便又嘀咕了老半天。

最後還是那城門郎對着屁/股踹了對方一腳,那守衛才灰溜溜地退下。

“陳公子?”城門郎回過頭來立馬變臉,滿臉堆笑,“我們剛說到哪兒來着……”

“噢!對了!備轎!”他立馬回頭大聲吩咐道:“快去傳一頂上好的軟轎來!裏面放上盆冰坨子!”

備轎?

再把自己擡回驿道邊接陳琸?

那不是白忙活嗎!

“诶——”白鷗連忙擺手拒絕,“用不着用不着……”

“看陳公子高挺俊朗,風度翩翩,一定是……”

看着對方拍起馬屁來比高獻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樣子,白鷗實在頭疼,尤其是那聲“陳公子”……

他聽不下去了,也不想跟對方耽誤工夫。

不知道什麽時候等陳琸到了城邊,大概就得有人發現他不見了。

他等不起。

若是能有匹快馬,好像真的還不錯……

況且,他是真的聽不下去了!

一身的雞皮疙瘩……

“還是備馬罷……”他終于忍無可忍地将對方打斷。

“是、是、是。小的這就去牽一匹好馬去!”

他說着招呼身邊的手下将安排白鷗到道旁一處竹席搭成的涼亭歇下,拎着剛才被他踹了一腳的人屁颠兒屁颠兒地跑了。

“大人!”那守衛一邊跑一邊委屈道:“你踹我做什麽啊!陳大人哪兒來的兒子!全殇寧誰不知道陳閣老只有一個已經出嫁了的閨女!”

“廢話!我能不知道嗎!可那牌子——”城門郎橫了對方一眼,“是真的。”

“貴族大老爺的事兒哪是能教我們這些人瞧懂門道的?你再多問倆字,明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個犄角旮旯裏!”

城門郎又用威脅的眼神瞪了那小守衛一眼,“就算他不是陳閣老的兒子,只要牌子是真的,他也得是周氏的人。你瞧見那人的衣服沒?不定要悄摸要去做什麽去呢!”

“能給這樣身份的人拍馬屁的機會,你我這輩子不一定能遇到下一遭……別廢話了!”他說着又朝對方後腦勺拍了一巴掌,“牽馬去!”

不多時,白鷗就牽着一批上好的棗紅色高頭大馬,被夾道列隊送出了門。

他到了都沒弄明白,到底是這牌子好使,還是陳琸有面子。

駿馬撒開了馬蹄,廣明宮內華燈初上。

聽見外間傳來開門的動靜,李遇執筆沾墨的手微微一滞。

小姚躬着身子進門行禮,擡眼便瞧見書案邊扔滿了的宣紙團。

“陳大人已經回府了。”他蹲身收拾起地上的紙團,“今兒這天兒太熱,陳大人年紀大了,想是着了暑氣,人瞧着不太好,便先回府歇着了,說是明兒一早便進宮向陛下請安。”

李遇收回那只蘸飽了墨汁的宣筆,懸停在宣紙的上方,手腕微顫,良久無語。

他和小姚都默契地沒有提起白鷗的名字。

小姚收拾好地上的紙團起身,瞧見李遇手邊正作着的那副畫——

一身春衫的少年手裏握着那架在雨裏撿回的紙飛機,擡頭望着半空中盤旋着的一只鷗鳥。

那少年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可就這麽瞧着,也仿佛能瞧出他的笑意。

小姚輕聲嘆了口氣。

他陪在李遇身邊十年,沒有見過皇帝像前一段時間那般開心的樣子,甚至夜裏睡覺都不再進藥了,可是……

“出城相迎的禁衛也回了。”他輕聲道。

李遇低頭看着手中的宣筆,看着剛才蘸滿的墨汁逐漸在筆尖彙聚成團,最終“啪嗒”一下滴落,毀了他一整天唯一一幅滿意的畫作。

他擡頭看向一旁的小姚,“他……”

他沒有說下去,小姚也沒有言語,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又再低頭看着那團在宣紙上慢慢暈開的墨跡,剛好覆蓋住了在少年頭頂盤旋的那只鷗鳥,好像是在提醒他——

他期待又害怕的那個“萬一”到底還是沒有發生。

他的白鷗哥哥走了,再也看不到了。

他的白鷗哥哥今後都只能留在他的心底,就像宣紙上永遠的拭不去的那團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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