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我回來了
廣明宮盛夏的寝殿正中擱着個金絲楠雕花的木架,木架上面架着一個巨大的青花瓷敞口盆,還鑲着金邊兒。
敞口盆裏裝滿的冰塊已經融化了大半,銅制的風輪在一旁幽幽地轉着,發出輕微的“吱嘎”聲響,将冷氣送到這寝殿內的每一個角落。
醜時都已經過了,暑意一點點散進這個煩悶的夏夜裏。
消失不見。
李遇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冷。
他的手指尖有些發木,就像是被凍僵了。
剛才白鷗擡手彈過他的額頭,他微微地偏頭想躲——
總是太害怕了。
他深怕白鷗的指尖劃過他額頭的那一剎那,是沒有任何觸感的。
幸好幸好……
那觸感真實,和從前一模一樣。
一點都沒變。
白鷗說李遇瘦了,那聲音喑啞低沉,還有點顫抖。
李遇仰頭望着白鷗,伸手輕覆上白鷗的左頰,指尖的麻木像一道閃電,瞬間過遍他的全身。
“你也瘦了。”
怎麽瘦了這麽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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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裏的顫抖,比白鷗要明顯得多。
不止是瘦了,還曬黑了。
白鷗本就不像李遇自己,白得幾乎透明,這兩個月走下來,略微帶了點蜜色的肌膚都曬成了小麥色,看着更瘦了。
本來七、八日的路程,他日夜兼程,只跑了三天四夜,路過驿站就用臨安府尹的文書開道,換上一匹精神飽滿的快馬,裝滿馬鞍上挂着的羊皮水袋,和一小袋幹糧。
幾乎沒有休息。
他風塵仆仆,他披星戴月。
他歸心似箭。
他下颚的胡茬就戳在李遇的掌心裏,眼底的烏青也紮進李遇眼睛裏。
這麽折騰還能不憔悴的,只怕是神仙。
于是李遇眼淚便随着話音一道撲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他松開手,手指戰戰兢兢地觸碰着白鷗皲裂起皮,還帶着幹涸血跡的下唇,抖得厲害。
“疼不疼啊?”他嚅嗫哽咽。
白鷗搖搖頭,拽住李遇的腕子,讓對方的手離開他略微刺痛的下唇。
倒不是李遇弄疼了他,他還不至于那麽嬌氣。
只是也許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傷口就這麽敞開,給一個自己很在乎的人看。
他從前沒有過什麽在乎的人,大概是從這時開始明白,為什麽李遇有事總要瞞着蘇嬷嬷——
因為看着對方擔心難過的樣子,遠遠比自己那點傷……
痛多了。
他拽着李遇腕子的那只手突然發力,一把将人拽進了自己懷裏。
于是那個隐忍壓抑的小聲啜泣終于逐漸在他懷裏放肆成了一聲長哭。
他輕拍着李遇顫抖抽搐的肩背……
真的是瘦了好多好多。
他覺得他也許就是在這一刻決定的,不管之後他還會發現李遇有多少事瞞着自己,他都在這一刻提前原諒了。
可事情一碼歸一碼,原諒是原諒了,但那并不代表他可以繼續默認李遇把自己稀裏糊塗地蒙在鼓裏。
感受到懷裏那個呼吸從抽噎漸漸平息,他雙手握住李遇的雙肩,把人從自己懷裏摘了出來。
他看李遇擡起眼簾,用那雙剪了秋水的大眼睛委委屈屈地望向自己,又在心裏提醒自己一遍,不能心軟——
一定要逼着這個“小壞蛋”跟自己說實話才行。
“你都知道了,對不對?”雙手還搭在李遇的雙肩,他躬下腰背,傾身向前,平視着李遇的雙眼,“什麽時候的事兒?”
“什、什麽……什麽時候……”李遇纖長的羽睫一顫,慌亂地落下來,想要遮住他飄忽眼神裏的心虛,他不敢看白鷗,膽怯道:“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江南出事兒了,你什麽時候知道的?”白鷗輕輕晃了晃李遇的雙肩,“不許躲,你和小姚的話,我都聽見了。”
李遇心虛地偷瞄了白鷗一眼,然後大眼睛迅速地在寝殿內掃了一圈。
他想搬小姚出來當救兵,替他圓謊,只是玲珑剔透如小姚,早就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悄悄地退出殿外,不見了蹤影。
焦急地找了一圈無果,他只好恹恹地垂下腦袋,嘟着小嘴死犟着不肯說話。
他的确早就察覺到了江南異象,比臨安府尹的折子要早很多。
早在陳琸回朝之前,就曾修書與他彙報過,今年江南的降雨極少;在那時,他就曾經大量翻閱關于江南降雨農耕方面的古籍記錄,隐隐覺出有旱災的征兆。
那時的他還沒有想過要瞞着白鷗。
陳琸的書信他每一封都有給白鷗看過,只是白鷗自己憊懶,他看不慣陳琸書信裏那股文绉绉又啰嗦的酸腐味兒,每次都讓李遇給他講重點。
而當時李遇的猜測還沒有在那些古籍記錄中得到明确求證,他便索性暫時隐去了自己懷疑的部分。
緊接着不久,白鷗就出事了,在延年殿前。
從那時起,李遇就不能允許白鷗再與這件事有半分聯系,因為痛恨自己的自私與無能牽連了白鷗,所以他連白鷗這個人都不敢見,自然也就把餘下的全都瞞住了。
他讓白鷗離宮的心思之所以那麽堅定,一方面的确是擔心太皇太後繼續為難白鷗。
可他畢竟已經替白鷗坐實了陳琸私生子、陳家唯一血脈的身份;陳琸剛剛立大功重返朝野,一時半刻間周哲翎也不會太嚣張對白鷗下手。
其實當中的一層原因,便是他知道自己與白鷗努力了這麽久,仍是未能徹底扭轉江南的局面,他似乎已經看到了一個敗局已定的殇寧。
他是皇帝,無論他願不願意,從他出生開始,就早已命定,他有不可逃避和推卸的責任——
可是白鷗沒有。
白鷗不必為腐朽的殇寧陪葬。
他的白鷗哥哥向往自由,所以即使他注定這一生被束縛,他愛的人也該天高海闊。
不是以為江南的災情可以瞞得過白鷗的眼睛,只是他沒有想到白鷗會這麽快知道,更沒想過白鷗會為了這個回來。
然而最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的那點小心思,這麽快就被白鷗毫不留情地當面拆穿——
“臨安府尹說他上了折子,我不曉得你看見沒,但是在那之前,你就知道了,對不對?”
白鷗的眼神狡黠銳利,他伸手擡起李遇的下巴,霸道地讓對方的慌張完全暴露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他就是要看到李遇的一切。
“你那麽着急趕我走,甚至不惜找了兩個‘戲子’到我跟前兒唱雙簧,生怕我不明白自己可以溜了,是嗎?”
李遇的慌張在白鷗的霸道面前無所遁形,這不是他熟悉的那個灑脫恣意的白鷗,但仍然是他很喜歡的白鷗哥哥。
他結巴道:“不、不知道……不知道……你、你在說什麽……”
“讓我再猜猜,你着急趕我走……所以,在我走之前,你就知道江南出事兒了?”白鷗掐着李遇精巧地小下巴,“不對,那會兒才開始春種,如果已經出事兒了,陳琸不會這麽快回來的;所以——”
“那個時候,你是猜的。我走了以後,你的猜測逐步得到證實,江南真的出事兒了,所以——”他捏着李遇的下巴輕輕左右晃了晃,像是小小的懲戒,“你沒來找我。”
“我……”李遇臉紅得不行,感覺心髒就快要從胸口裏跳出來了,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他有些氣急敗壞道:“朕為什麽要去找你!是你自己要走的!”
看着小皇帝紅着一張小臉,帶着點被拆穿了小秘密的“惱羞成怒”,急得換了稱呼給自己鼓氣的樣子——
白鷗都被氣笑了。
他松開李遇,後退兩步斜靠在身後的案臺邊,換回了往常吊兒郎當的樣子,抄手偏頭盯着李遇。
“是你要我走的。”他輕聲道。
“腿長在你身上!”李遇說着鼻梁一酸,眼前又是模糊一片,“你、你不走……我、我還能……硬趕你走嗎……”
說一千道一萬,當初讓白鷗走是真心的,現在委屈難過也是真心的。
道理都對,可就是舍不得。
看着小皇帝說着說着又紅了眼眶的樣子,白鷗一臉無奈。
李遇勾着腦袋也不看他,他只好又上前兩步,伸手在李遇耳側打了個響指;見人被聲音吸引擡起頭,他就着打響指的姿勢,四指握拳,食指伸長點着小皇帝——
“收!”他盯着李遇道:“憋着。”
“我不!”李遇終于又一頭紮進白鷗懷裏,哭出了聲。
所有複雜的情緒,委屈,成全,擔憂,不舍,都在這一刻被釋放。
那些孤獨,那些壓抑,那些恐懼,那些難以成眠的夜晚,那些不可言說的愛意,在這一刻都彙聚成了一句話——
“白鷗哥哥……你抱抱遇兒……”他抽泣道:“你抱抱我。”
作者有話要說:有甜到嗎!大聲告訴我,這個相逢你們滿不滿意!!!(反正我滿意了orz...)
下一章開啓本書的第二卷 ,12點二更,希望大家繼續支持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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