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我們走罷
那夜從城郊的寺廟回來,李遇掩着口鼻輕咳了兩聲,窗外春紅正盛,于是他被白鷗拘在客棧裏好些日子不準出門。
一直到再出門的時候,已經能聽見蟬鳴蛙叫了。
今日恰逢每月十五大集,李遇不知道聽店裏哪個小二說了句庸城的夜市很是熱鬧,便纏了白鷗一整天。
這些日子雖是不讓李遇出門,但白鷗隔三差五就要上街尋摸些好吃好玩的回來,逗他的小美人兒開心;他知道,這些民間的新奇玩意兒、新鮮景兒,讓小皇帝見這一回,這輩子也未必再有下一次機會。
比不了都城江寧和富甲一方的待城,庸城的街道要狹窄許多,趕這夜市的人不少,摩肩接踵的。
“這是什麽?”李遇瞪着大眼睛瞧着身旁的木垛。
“小公子這是和老頭子說笑呢罷?”扛着木垛的老人和藹地笑笑,“糖葫蘆啊,天兒一熱可就沒得吃了,今兒這也算是今年冬前最後一茬咯——”
白鷗在一旁抄着手,笑容裏有心疼,小皇帝活了十九年,旁人看着是富有天下,卻沒嘗到過這人間半點煙火。
他在暗處悄悄捏了捏李遇拽着自己袖擺的手,小聲道:“好吃的,要麽?”
然後他瞧見小美人兒笑得露出那顆可愛的虎牙,對着自己一個勁兒地點頭。
于是就這樣一路吃吃買買,糖葫蘆、捏面人,還有些西北三城特有的小吃、小玩意;李遇胃口向來不大,大部分也就是嘗兩口罷了,可他都寶貝似的捧在懷裏舍不得扔。
他一只手抱滿了東西,一只手還要死死攥着白鷗的袖擺,拿不下了就往白鷗懷裏塞。
這人擠人的地方白鷗肯定是放心不下的,也得空出一直手悄悄把人拽住,一條街走到頭,兩個人都快拿不下了。
這裏算是到了夜市的盡頭,周圍的人已經變少了不少,白鷗一個閃身将李遇拉近一條沒有人的後巷,才總算騰出手來替李遇拭了拭額間的薄汗。
“買夠了嗎?”
李遇被白鷗抵在牆邊,三分羞赧地垂下腦袋,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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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鷗瞧了瞧身邊景物,大概判斷了他們所處的位置,笑道:“那我們回罷。”
再是如何隐姓埋名,這裏也是項興言的地盤,白鷗特意留了個心眼,大概摸清了庸城的地圖;大約是之前總爬小皇帝寝宮落下的毛病,特別能記小路。
此處要走大道返回客棧得再過一回擁擠的夜市街道,但若是走小路,穿過附近一片小樹林就能到。
李遇點點頭,乖巧地跟着白鷗往小樹林裏走,關于回程的路為什麽不一樣了,完全沒問半個字。
只要是跟着他的白鷗哥哥,他便可以不問前路,不計歸途。
慢慢走進密林深處,泥地上漸漸沒有了被人踩出來的小路,李遇勾着腦袋,通過樹蔭裏露出的稀疏月光,認真地盯着地上白鷗留下的腳印,跟着走。
月光雖皎白,卻沒有多明亮,還被枝葉擋去了大半,他低低地勾着頭,走得很認真,認真到白鷗停下了腳步也不知道,一頭撞在白鷗的後背上。
白鷗聽見身後的喘息聲慢慢急促,正想停下來問問李遇要不要歇歇腳,一轉身已經看見小傻子在他身後捂着額頭。
“這麽笨可怎麽辦?”他無奈地笑笑,将人摟緊懷裏揉了揉。
“歇會。”身旁正好有跟低矮的樹幹,他說着将人抱到了樹幹上坐好。
李遇坐在樹幹上,難得的比白鷗高了半頭,他滿意地低頭看着白鷗,傻傻地沖白鷗笑,開心地晃着懸在半空的小腳。
他比了比白鷗的頭頂只到自己鼻尖,驕傲道:“我比你高了!”
白鷗擡手彈了下李遇的額頭,假裝嫌棄道:“傻不傻啊?”
“白鷗哥哥。”李遇揉了揉自己今晚“多災多難”的額頭,突然道:“遇兒長大了能跟你一樣高嗎?”
一樣的高大,一樣的強壯,一樣的可以去守護所愛的人。
白鷗帶他走出了“素蕊”的陰霾,但他的白鷗哥哥不知道,他心裏還有另一道過不去的砍,萦繞他十年的那個噩夢。
還有兩次倒在他懷裏的白鷗——
他一次又一次,沒能保護好他的愛人。
白鷗最後一次在學校教職工例行的福利體檢時,身高停留在一米八八,他擡頭看着眼面前單薄的少年……
“十九歲也不小了——”他捏着李遇的下巴搖了搖頭,“估計懸。”
他不知道李遇心裏在想着什麽,只看見小美人兒纖長的羽睫落下時帶着一抹失望。
“多吃點罷——”他抓着李遇的腕子把還剩下兩顆的糖葫蘆遞到李遇嘴邊,“沒準兒還有戲。”
李遇乖巧地就着白鷗的手咬下一顆山楂,半邊腮幫子鼓起來,把手裏糖葫蘆最後一顆遞到白鷗嘴邊。
“你不吃嗎?最後一顆了……”他含糊道。
“不要。”白鷗搖搖頭,把糖葫蘆重新塞給李遇,“我不愛吃甜的。”
“明明很好吃啊……”李遇咬下最後一顆山楂,小臉鼓鼓囊囊地嘀咕道:“可惜馬上就吃不到了……為什麽呢……”
“因為天兒馬上熱了,外面的糖衣化了就只剩下裏面的山楂,很酸的……”
白鷗說着話,突然停了下來。
兩個人都陷入了一陣沉默。
糖葫蘆要挂不住糖衣了,天兒已經這麽熱了……
皇帝已經離宮很久了。
糖葫蘆的的甜蜜都來自于那一層薄薄的糖衣,脆弱易融化,心裏是酸酸的山楂——
就像他們二人目下的處境。
隐姓埋名做一對普通的百姓就是他們的糖衣,桃源一般的日子脆弱易碎;糖衣融化了,白鷗可以不是将軍,但李遇必須是皇帝。
皇宮裏的天仍然是四方的,波谲雲詭的朝堂後宮,處處都是酸澀。
看見白鷗沉默地低下頭,良久後,李遇突然彎了個笑,把手伸向他身旁的枝丫上挂着的小布包。
方才在夜市經過一個走江湖賣藝變戲法的攤檔,耍把式賣藝的男人拿着塊黑布,一會能從裏面變出麻雀,一會又能把裏面的麻雀變沒了。
李遇沒有見過這樣新奇的玩意兒,孩子似的賴在攤檔不肯走,白鷗實在拿他沒有辦法,只好花銀子把那塊黑布買了下來才哄得小皇帝離開。
李遇捧了那塊“神奇”的黑布研究了半路也瞧不出門道來,最後嘟着嘴賭氣扔給了白鷗。
白鷗索性把黑布四角一紮,綁成了裝李遇那堆莫名其妙小玩意兒的包裹。
現在李遇把手伸進包裹裏摸出一個醜極了的昆侖奴面具蓋在臉上,戳了戳白鷗。
白鷗擡頭,又瞧見李遇摘下面具對自己做了個鬼臉。
“嘿嘿。”李遇露了個笑,攬住白鷗的脖子,“白鷗哥哥,遇兒就喜歡吃酸的。”
白鷗蹙眉,看着李遇對自己露出那顆标志性的虎牙,明明滿臉少年氣,眼神卻盡可能的溫柔堅定。
李遇這是想哄他開心。
他這輩子連陪伴都沒有,從來沒有人這樣在意過他的情緒,在意過他心裏在想什麽,還是變着花樣地哄他。
他一把覆上李遇的後腦,将人從裏到外吻了個透。
“遇兒喜歡吃酸的?”一直到少年伏在他肩頭大口地喘息,他還銜住少年的耳尖,使壞道:“那等會回去給我生個兒子罷?”
密林重重,無人踏足,月色缱绻又迷蒙。
白鷗索性将人抱回了客棧,擁抱和親吻撒滿了身後的樹林。
客房的門剛合上,李遇就被白鷗按在門邊,他們交換着呼吸和溫度,交換所有的愛意。
白鷗的手環到李遇的腰後,悄悄拴上房門。
李遇拽開了白鷗的前襟。
很快,他被反剪着雙手白鷗抵在小案邊。
白鷗随手拿起小案上的火折子,點起了案上一直燭火,讓李遇在桌上的銅鏡裏清楚地看見,自己銜住了他那段脆弱的後頸。
留下一片片紅痕。
李遇不明白他的白鷗哥哥今晚為何這麽兇。
“唔……”
被身後的海浪推得太高,他喉間不可抑制地發出一聲輕哼。
白鷗惡劣地伸手捂住李遇的嘴。
“嗯……嗯!”
李遇搖着頭在白鷗的手中發出抗議。
“噓——”白鷗含着李遇的耳尖,輕聲又輕挑道:“你說過你不出聲兒的。”
……
……
……
李遇被白鷗放落榻間的時候已經睡了過去,滿身狼藉。
白鷗起身披上罩衣,準備去打盆熱水回來把他的小美人兒收拾幹淨。
走到小案邊時他将方才燃盡的燭火換下,重新點亮,卻看見案上散着一堆宣紙。
那些筆墨紙硯想是他不在客棧裏時,李遇為打發時光向店裏小二讨來的,方才又被李遇壓在身下,他沒有注意到,現在才發現倒是好些都寫滿了字。
他随手抓起一張瞧了瞧——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原來,方才在林間,他說了什麽,李遇都是能聽懂的。
這是古人一首詠嘆時間易老的詞,小皇帝沒有忘記過桃花源外的時光飛逝,也沒有忘記桃花源外還有一個天下。
他什麽都沒說,只是因為舍不得。
白鷗能想到的,李遇都想到了,甚至更早……
可李遇剛才還是做着鬼臉哄自己。
翌日李遇再醒來時,瞧見白鷗已經打點好了行裝。
此前因為沒有路引文書,他們好不容易混進了庸城,即使是項興言的地盤,也只能在這兒呆着。
“白鷗哥哥——”李遇的聲音還帶着點睡意的朦胧,“我們要走嗎?”
“嗯。”白鷗聞聲回頭,低頭吻了吻李遇頸項間的紅痕,“我送你回待城。”
作者有話要說:出發咯~
不要方!小攻要去解小遇兒噩夢裏的秘密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出自《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作者】李煜·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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