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我想知道

是夜漸深。

與延年殿或是廣明宮那些主子們的居所不一樣,在永巷,連火燭都算金貴的物件,戌時三刻,永巷深處的燈火便已稀疏。

撞破江南困局的當晚,白鷗開始一步步走進時代的旋渦,他是在那天第一次碰到了陳邦,也在那天結束後送蘇嬷嬷回了她的住處。

現在想來,那晚李遇抵着陳邦的那把匕首,連刀劍上都刻滿了他身上那種偏執的保護欲。

白鷗只恨自己遲鈍,發現得太晚了。

他憑着那日的映像走到蘇嬷嬷的住處前,瞧見裏面還亮着點微弱的火光,他遲疑地敲響了房門。

屋內傳出窸窣的動靜,但好半晌都沒人開門。

老人家許是歇得早,本也不該打擾的,白鷗猶豫着轉過身去,卻怎麽也邁不開離開腿離開。

他太想知道李遇的事了。

這宮裏只怕不會有第二個人比蘇嬷嬷更清楚。

“白禁衛?”身後傳來老者親切的聲音,“瞧老奴這記性,現在該叫白大人了。”

白鷗回身,瞧見蘇嬷嬷拉開了房門,和善地沖自己笑笑,眼神平靜,沒有絲毫意外,倒像是在約定的地方等着他來似的。

“蘇嬷嬷。”他伸手攙扶,“這麽晚,沒打擾您歇息罷?”

“沒歇下呢。”蘇嬷嬷擺擺手,在白鷗的攙扶下進門,“人老了睡得少,每天也就那麽兩個時辰。”

“你的腿——”白鷗看着蘇嬷嬷蹒跚的步伐,才明白過來方才開門的時間為何那麽久,“這麽久了還沒好嗎?”

“人年紀大了,傷筋動骨的就不容易好利索了。”蘇嬷嬷不以為然地笑着,“不過也好啊,托這腿腳的福,不用大早起來倒恭桶了,現在做些縫補浣洗的活計,倒也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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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婆子住着便懶得收拾了,白大人別嫌棄。”她說着撿開破木條凳上堆着的針線布包和幾件破衣裳,對白鷗和善地笑道:“坐罷。”

她一面招呼着白鷗,一面撐着小案正欲起身,“皇帝着小姚送來的茶葉還有,老奴去給白大人煮一些。”

“不用了。”白鷗忙将人攔住,扶了坐下,便是久久無話,不知從何說起。

“那老奴就不跟白大人客氣了。”蘇嬷嬷撥亮小案上的油燈,“白大人想問什麽,就問罷。”

“蘇嬷嬷……”白鷗也有吃驚地盯着蘇嬷嬷,“您知道我要來,也知道我要做什麽?”

“白大人和皇帝的事兒,老奴都知道了……”蘇嬷嬷點點頭,“老奴知道您遲早是要找來的,倒是沒想到這麽晚。”

“您知道了?”

白鷗先是有些許驚訝,不過轉念一想,這些日子宮裏傳得沸沸揚揚,蘇嬷嬷也算是宮裏的老人了,聽說些什麽似乎也不足為奇。

“老奴在這宮裏活了幾十年,現在大半截都入土了,豈會不知道傳聞不可盡信的道理。”蘇嬷嬷似是能看穿白鷗的心思,她不疾不徐道:“白大人不必驚訝,老奴知道得,只怕比您更早——”

“是皇帝親口告訴老奴的。”

那是白鷗第一次跟李遇置氣,因為李遇不肯讓他去待城,執意禦駕親征,白鷗躲在陳琸府上,好些日子忍着不搭理小皇帝。

那時他想着要板正一下李遇什麽事都愛往自己身上扛的毛病,現在想來,其實從很早很早以前,李遇那種異乎尋常的保護欲望就曾無數地顯露端倪——

李遇明明那麽依賴他,即使是在噩夢和昏迷中都要不自覺的呼喊他的名字,卻又總是一次次強行要把一切抗在自己并不強壯的肩膀上,為了不讓他分擔,不惜欺瞞。

甚至,李遇為了做這一切,可以背離他本身性格裏的隐忍和冷靜,變得歇斯底裏,不講道理。

李遇的反常根本就藏不住,只是白鷗太遲鈍,一直沒有往深處想罷了。

“蘇嬷嬷……您……不怪我嗎?”

白鷗有些莫名的愧疚,他很清楚,比起周哲翎,蘇嬷嬷才更像李遇的親奶奶;自己親孫子一樣養大的孩子,好好的就斷了袖,蘇嬷嬷若是要怪責于他,他也是認的。

“白大人同皇帝,倒真合該是一家人。”蘇嬷嬷的笑聲很樸實,“這問題,皇帝也問過我老奴;老奴那時只問了皇帝一句,白大人對他好嗎?”

“那老奴現在也問白大人一句,您往後,會一直對皇帝好嗎?”

白鷗沒有父母長輩,不太能夠體會蘇嬷嬷話中的深意,只是順着心意點了點頭。

“那就行。”蘇嬷嬷也微微颔首,“那老奴就是入土,也瞑目了。”

“皇帝那日說跟白大人置了氣時,也是說只想對白大人好罷了;你們兩個,總是心裏裝着對方,彼此都不虧欠,哪裏就容得我這個老婆子怪誰不怪誰的。”

“遇兒他……當時是這麽說的?”白鷗心中閃過一絲疑慮。

當時為了到底誰領兵出征待城的事,鬧得那麽大,到頭來,只因為李遇一句想對自己好嗎?

是他太敏感了,還是連李遇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身上的保護欲已經接近偏執變态了。

“是。”蘇嬷嬷肯定道:“皇帝當時只說想對白大人好,老奴勸過皇帝,做什麽事兒之前,多站在白大人的立場想想,但老奴也了解皇帝,你二人若是繼續相處下去,皇帝還是會繼續惹白大人生氣的——”

“所以老奴知道,白大人遲早會來尋老奴,只是沒想到白大人比皇帝沉得住氣多了。”

蘇嬷嬷說得夠直白了,白鷗現在可以确定,不是自己敏感,是李遇身上有問題。

“我之前問過小姚了。”他坦誠道:“可是他不願意說。”

“嗯。”蘇嬷嬷點點頭,“白大人問了什麽?”

“我問他——”白鷗直接道:“翠珠是誰。”

“那就難怪了。”蘇嬷嬷颔首,“那是皇帝的逆鱗,宮中的禁忌。”

“小姚也經歷過翠珠的事兒,他比皇帝還小,當年還不滿六歲,幾乎吓破了膽,高燒好幾日不退,人都險些要不成了;他現在比誰都小心謹慎,大抵也有那時落下的病根,躲都來不及,怎麽可能敢同旁人說起。”

白鷗單覺出小皇帝身上藏着秘密,卻不想嚴重到這個份上。

“那……”白鷗遲疑道:“蘇嬷嬷……”

他不知道還該不該問下去。

“白大人放心,老奴會一五一十,将知道的全部告訴您的。”蘇嬷嬷長長籲出一口氣,“皇帝這塊心病,十幾年來喝了太醫多少副安神的湯藥也不見好;他的性子和身子都随了先帝,心思甚重,身子骨卻弱,老奴私心裏希望,這病白大人能醫。”

“那老奴——”她再次撥亮小案上的燈火,“從頭說起。”

*****

二十多年前,蕭美人盛寵時,蘇嬷嬷還只是專門負責宮婢事務的教引嬷嬷,沒有機會見到傳聞中能讓花月失色的蕭美人的真容。

幾年後,當她帶着素蕊去到禦前時并不知道,素蕊的樣貌原也只算清秀,并非傾國傾城,卻能有着同蕭美人極為相似的眉眼。

當年李遇能被周哲翎順利認回,甚至朝野上下都幾乎沒有人非議,不止是因為懾于周家威勢,更是因為李遇和先帝的長相,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只是——

那一雙眉眼像極了他的母親,也像極了姿容絕色的蕭美人。

無怪白鷗一直覺得自己從沒見過一雙眼睛能比李遇的更漂亮。

“所以先帝……”白鷗沒有繼續問下去。

“哪兒就那麽簡單。”蘇嬷嬷搖搖頭,“先帝仁厚,又與蕭美人情深……”

就算素蕊與蕭美人有三分相似,先皇帝也并沒有生出過占為己有或是取而代之的心思,只是明裏暗裏稍微照顧些輕巧點的差事。

“直到——”蘇嬷嬷突然壓低了聲音,“先帝發現了蕭美人真正的死因。”

連送去李遇身邊暖床,完全沒有名分的下人,周哲翎都會提前斷了她們身懷子嗣的可能,又怎麽會允許除了先皇後以外的女人搶先誕下龍嗣。

果然,蕭美人的死絕非意外。

“遇兒知道嗎?”白鷗問道。

“這事兒在當年捂得再嚴實,也還是被先帝知道了,現在這麽多年過去,先帝都仙去十幾二十年了……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了。”蘇嬷嬷答道:“皇帝在這後宮長大,心思又細,怎可能完全不查。”

“那……”白鷗一時語塞。

照眼前的狀況來看,當年的事,只怕是不了了之。

“白大人沒猜錯。”蘇嬷嬷肯定道:“先帝仁厚,但善良有時候也有另一個名字——”

軟弱。

比起李遇的隐忍蟄伏,先皇帝對周哲翎的所作所為是真的敢怒不敢言,他身邊也沒有一個“白鷗”給他勇氣,甚至在發現時已經永失摯愛。

沒有膽量在明面上反抗周哲翎,卻也無法原諒自己的懦弱,他在兩廂折磨中,幾近瘋癫。

他日日酗酒,終于半夢半醒間,把素蕊當做了蕭美人。

也不是沒有半刻清醒,但先皇帝知道周哲翎一直希望周氏的女兒誕下嫡子,他此前獨寵蕭美人是真情,卻不想他的一片深情成了蕭美人催命的符咒。

現在,他就是要一個卑賤的宮女誕下皇帝唯一的孩子,當做對周哲翎無聲的抗議。

白鷗只覺心中一陣抽疼。

怪不得小皇帝一直放不下他的母親,怪不得李遇一直介意自己的身世。

他的出生意味着他母親性命的終結,而他這個人本身,只是他父親報複的工具……

這自然可以解釋李遇自卑自己不配得到愛的根源,但素蕊和先帝都已經死了,李遇偏執的保護欲到底是想保護誰?

“皇帝被認回登基時只有七歲,哪裏懂得這些。”蘇嬷嬷接着解釋道:“他被老奴養在永巷裏,不過是個最普通的孩子。”

因為身份見不得人,蘇嬷嬷只能忍痛将年幼的李遇關在不見天日的柴房裏,唯有一只額頭上長着白點的貍花貓和門前的一個破秋千為伴。

“皇帝撿到小白的時候五六歲大,就一直奶聲奶氣的和那只貓說話。”蘇嬷嬷幹癟渾濁的眼眶裏滲了淚,“他就是個孩子啊,想要朋友,想要出去玩,對外面的一切都好奇。”

直到七歲那年,先皇帝薨逝,李遇被認回,草草登基。

按照祖制,皇子身邊會有同齡的世家子弟做伴讀,也會選幾個年紀相仿的宮婢內侍在身邊,說是侍候,大抵也是做個伴。

“當時選到皇帝身邊的——”蘇嬷嬷輕聲道:“就是小姚和翠珠。”

小姚乖巧懂事,翠珠活潑愛笑。

因為笑聲跟翠玉珠子相撞似的清脆,翠珠這個名字,還是李遇在七歲那年賜下的。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就能完全解密辣~今晚再留點時間給大家有獎競猜!

在網吧通宵了兩天,阿魚的腰和小遇兒一樣(?),已經離家出走了...

但不斷更是撲街小透明最後的倔強!明晚你們要等我啊!!!

(最近給預收的《死對頭》約了新的人設封,草圖很好看!看在阿魚這麽勤奮的份上,康康預收好不好qaq..ballball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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