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我們出宮了

有瘋狗惡鬼一般的大聲在外,神武大将軍親自趕着馬車出宮,他名義上又是羽林軍禁衛營的最高統領,禁衛營裏還安插着不少他從待城帶回的親信,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敢攔着。

宮門口垂首跪成兩排,就這麽眼睜睜地目送白鷗“偷運”當朝皇帝出了宮。

戶外極限運動是白鷗的特長領域,徒手攀岩他都玩過,照理說這點崎岖的山路本算不得什麽,但他的小美人兒就是挂條細口也是惹人心疼的,這一路扛着、拽着,也不輕松。

雖說這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也沒耽誤什麽,但二人決定出宮時已經是午後,這山就在城外不遠,倒也不算高,但攀上頂峰時也已然是日暮黃昏了。

甫一登上山頂,被層林疊嶂遮蔽的雙眼就豁然開朗,眼前一輪殷紅的落日近得似乎擡手可探,李遇驚得瞪大了眼睛。

二人并肩而立于山崖邊,白鷗穩穩地握住了李遇的手,十指相扣。

落霞寂靜,直到被一只嘶鳴的孤鳥撕裂。

李遇朝着烏金的方向伸手,張開五指,讓山頂清風穿過他指縫。

巍峨宮牆之外,連風都是自由自在的。

南溟垂大翼,西海飲文鳐。

這是他平生從未見過的一片壯闊。

“白鷗哥哥——”他望着落日小小地喚了聲,“他日天下既定,新君即位,帶我去你的家鄉看看罷。”

白鷗沒有說話。

黑夜将襲,山風更勁,他只擡手将人攏進了自己的披風裏——

并肩攜手,靜候一輪山中新月。

夜幕降臨時,山中漸漸升騰起一片霧氣,和他們身後那一潭熱水的水汽糾葛纏繞,氤氲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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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身後就是那眼傳說中的溫泉,白鷗怕李遇身子弱,夜裏着了山風,不肯讓人進去泡;李遇簡單一番梳洗後,便乖巧地坐在池邊一塊光滑的大石上等着白鷗。

白鷗抱來些幹草,在泉眼邊找了一塊背風的大石,在大石後鋪墊着晚上兩人睡覺的地方;李遇坐在大石上輕輕搖晃着懸空的小腿,腳尖撩撥着池水玩。

“好了嗎?”他轉身同白鷗問道。

“你累了?”

白鷗反問時回身,正好瞧見一池波光潋滟,都圍聚在李遇赤//裸着的腳尖。

冷月在池水中的倒影被那對調皮的腳尖踢碎,變成一圈粼粼的波光,又再印到小美人兒嬌俏的臉上,連那雙靈動的眸子都泛着細碎的光芒。

當年西施臨水“沉魚”,想來也不及萬一。

他起身走到李遇身後,溫柔地将人抱起,“腳上的傷都好了嗎,就敢泡在水裏了?”

白鷗突如其來的溫柔燙紅了李遇的耳尖,他窩在白鷗懷裏,雙手緊緊攥住白鷗的前襟,羞赧道:“都……好、好了……”

“那去試試——”白鷗擡腿往大石後鋪好的“床鋪”走,“看看比起你的龍榻來又如何。”

他惬意地平躺,一手枕在自己的腦後,一手摟着懷裏的美人兒,雙眸懶散地半睜,靜靜地睨着頭頂的星空——

當真有些以天為蓋地為廬的豪邁,像極了他恣意灑脫的前半生。

李遇趴在白鷗的胸口,聽着熟悉遒勁的心跳,小聲問道:“咱們……不點一堆柴火嗎?”

當初和白鷗在谷底風餐露宿大半月,除開白鷗昏迷的那些日,之後為怕他着涼,白鷗每晚都是要生火的。

“冷了?”白鷗偏頭瞧了眼李遇,又把人朝懷裏摟了摟緊。

“沒、沒有……”白鷗的力量讓李遇一陣心顫,尾音都跟着虛了兩分。

“那就再等會兒——”白鷗瞧了眼夜色,“等這天兒黑盡。”

山中沒有惱人的梆子聲,在這裏可以遺忘歲月時光,活得像個仙人。

李遇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舒服地蜷在白鷗懷裏,迷迷糊糊的,都快睡着了,卻突然感覺到有人在自己的額頭落下輕輕一吻。

“起來了。”白鷗溫柔道。

李遇懵懵懂懂地起身,看見白鷗從随身背着的包袱裏翻出一堆他不大認識的東西。

他們今天匆忙離宮,幾乎沒準備什麽,白鷗親自架着馬車,李遇只能躲在車裏;經過鬧市時,馬車曾短暫地停留過,白鷗只說去準備些幹糧吃食,李遇便也沒多想過什麽。

一直到二人棄了馬車步行,李遇才瞧見白鷗背了一個好大的包袱。

路遇崎岖時,白鷗曾經把李遇背在背上走,可那包袱他還是緊張地挂在胸前。

再怎麽結實的人,背上背的也是個成了年的男人,不是弱柳扶風的女子,李遇再是比尋常人清瘦些,白鷗背着自己最重要的“寶貝”踏着崎岖的山路爬坡,也不算輕松。

李遇趴在白鷗的背上,剛說了句想下來走,就被白鷗使壞地颠了兩下,他只能心疼地用袖口替白鷗拭去額間的汗水。

“要不……包袱裏的東西拿掉寫罷?”他小聲地試探道:“咱們就兩個人,也吃不了這麽多。”

白鷗低頭看着路,也不搭理。

“要不……”李遇接着試探道:“我替你拿着,你空了雙手也好省事些。”

白鷗還是低頭看路,這次倒是出了點聲兒,“你拿不動。”

一包幹糧而已,何至于就拿不動?

李遇好奇着,直到方才白鷗去獨自去溫泉裏洗漱收拾,他才得機會悄悄去掂過那包袱……

還真是有點費勁兒……

他剛要好奇地打開包袱時,白鷗又回來了。

現下光影漸弱,他模模糊糊瞧見白鷗從包袱中随手拿出一個竹筒模樣的東西,找了塊空地立住,不解地問道:“這是什麽?”

“你小時候……”

“小時候”三個字不經意間從嘴邊滑出,白鷗便立馬警覺地住了口。

他仔細打量着李遇,卻沒看到小皇帝臉上的情緒有任何波動,仍是滿眼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竹筒似的東西。

也許,他的小美人兒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已經以一種驚人的速度痊愈;只是他不會知道,在李遇心底,他自己給了這個少年多大的勇氣。

“放過煙花嗎?”他接着問道。

以殇寧王室一直以來奢靡無度的作風,宮廷裏年節慶典,炮仗禮花自是少不了的;李遇從小便看着一朵朵華彩的煙花炸在天邊,卻不明白白鷗口中“放過”是什麽意思。

他眨着忽閃的大眼睛搖了搖頭。

“過來——”白鷗沖李遇招了招手,“試試?”

竹筒裝的煙花盒外連着一截引線,白鷗将手中點燃的竹香遞到李遇手裏,指了指引線的位置,解釋道:“等會,點燃這裏,然後就趕緊跑開些。”

李遇雙手捏着那支竹香,看看引線,又看看白鷗的臉,大眼睛裏既是好奇興奮,又有些膽怯。

白鷗揉了把李遇方才在自己懷裏蹭得微亂的發頂,起身不遠不近地走開。

他看着李遇小心翼翼地握着那截竹香,好幾次湊到引線邊,又緊張地把手收回來。

來來回回好幾次,香都燃去了半截。

李遇聽見不遠處白鷗憋着的笑聲才終于狠了狠心,一把将手裏的竹香胡亂杵在了引線上,然後一個轉身,慌忙地跳進了白鷗懷裏。

白鷗也沒準備,抄手站着笑,被突然跌進懷裏的人撞得後退兩步,連忙伸手将人攬住。

李遇現在也不太明白白鷗是讓他做什麽,他心裏是相信白鷗不會害他,但這人太“壞”了,沒準是想了什麽招捉弄他,收拾自己之前瞞着白鷗的事。

他還是吓壞了,躲在白鷗懷裏不敢擡頭,直到發現身後風平浪靜,好像什麽事兒也沒有。

方才李遇“破釜沉舟”的那一下使的勁太大了,香頭都被他杵斷了,那截引線自然也是沒點着的。

“這麽害怕嗎?”白鷗笑着揉了揉懷裏的人。

“不準笑!”李遇帶着點兒少年特有的小倔強,羞惱地推開白鷗重新走到那個小竹筒旁。

他深吸一口,點燃手裏的竹香。

這次心裏不想再被白鷗笑話,可握着竹香的手還是不自覺地哆嗦,遲疑着伸不出去。

就在他急得額間都滲出一層薄汗的時候,一個熟悉的、溫暖的懷抱緩緩從身後将他擁住。

白鷗從背後抱住李遇,環過雙手握住李遇那雙發抖的手,輕輕帶向引線邊。

“別怕。”随着竹香的靠近,他感受到手掌裏的那雙小手顫抖得也更厲害了,輕聲道:“我在呢。”

引線終于冒出“滋滋啦啦”的火星,白鷗攬着李遇轉身退開——

“以後不管是害怕還是難過,都可以直接告訴我,不丢人的。”

山中不比宮燈萬盞的重樓,這裏黑得更純粹,焰火的盛放便也更絢麗。

這小小竹筒裏的一支煙花是白鷗随手在路邊買的,跟宮裏慶典禮儀用的禮花原是根本比不了,可李遇靠在白鷗懷裏,看見的卻是人生中最盛大的一場燦爛。

包袱裏的煙花被一支支燃起,白鷗低頭吻去李遇眼角的淚——

“明年生辰,我的遇兒就要成年了,也不知道那時還能不能陪在你身邊,現在提前許個願罷。”

待城,他是一定要去的,因為那裏是殇寧後主最後的生機。

他知道也許他這話出口李遇會很難過,但那是早晚都要面對的事,與其等到避無可避時倉促分離,不如提前給彼此一個安慰。

此前,他料想過會面對什麽,李遇會哭會鬧甚至會有什麽過激的舉動,但他料想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李遇緩緩在白鷗懷裏轉身,面對着焰火盛放的方向,擡手合掌落于胸前,緩緩地閉上眼睛。

“願我的愛人,一生平安順遂。”

他的心願一直都只有一個,虔誠無比。

作者有話要說:蠢直男的浪漫還行嗎~明天還有~請早!!!

南溟垂大翼,西海飲文鳐。出自《送從兄使新羅》【作者】顧況·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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