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他結束了
周慕雲不可置信地瞧着周哲翎眼中又再燃起瘋狂的火焰。
“姑母……”她頓時感覺寒意砭骨,“您究竟……還想要做什麽啊……”
“還記得皇帝剛才說了什麽嗎?”周哲翎的笑容裏再也沒有半點往日的雍容端莊,她笑得同市井街頭失了孩子的瘋婦沒有兩樣,“他說這延年殿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哈哈哈——”
“太可笑了!”
她傾身向前死死地盯住周慕雲:“那是誰把他請來的?”
“你又是怎麽出去的?”
“哈哈哈——”
“四境守軍有三方都效忠哀家與周氏!”
她一把掀開身上緊緊裹着的狐裘大氅,裏面竟然還一絲不茍地穿着那件太皇太後的正紅袆衣。
“只要你傳信想辦法出去給你爹,召集地方駐軍入江寧……”
“李遇!”她坐直身子仰天大喊一聲,“這皇位,哀家當年能扶你上去——”
“今日就能拉你下來!”
“四境守軍調入江寧,國境空虛,一旦有外敵來犯,當要如何?”周慕雲痛心地搖頭,“難道要再現一次待城之殇嗎?”
“是他李遇逼哀家的——”周哲翎咬牙道:“哀家顧不得這麽許多了!”
“姑母——”
周慕雲這輩子第一次這樣大聲同周哲翎說話,為了蓋住周哲翎癫狂的聲音,幾乎破音。
“您已經做錯太多事兒了……慕雲求求您……不要再錯下去了!”
周哲翎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面前這個如提線木偶般乖巧恭順了十幾年的孩子,瞳孔劇烈地收縮。
“慕雲,你在說什麽?被皇帝這一手吓破了膽子了嗎!”她激動地板住周慕雲的雙肩,劇烈地搖晃,“哀家是如何教你的!何為‘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何為‘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
“你都忘了嗎?”她無比惋惜地搖頭,“難道你願意一輩子都困在這延年殿中尺寸見方的地方?難道你……”
周哲翎說着說着,卻突然松開了握住周慕雲雙肩的手。
“你……”她臉上的表情風雲既變,不甘、震驚、瘋狂,難以置信,“是你?”
周慕雲淚眼婆娑,看到周哲翎失望的表情,最終還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居然是你……”周哲翎臉上變幻的表情最終定格在絕望之上,“背叛了哀家?”
“姑母……”周哲翎抓住周哲翎那雙懸停在半空,無助顫抖的手,抵額而泣,“收手罷……”
“荒謬!”周哲翎一把甩開周慕雲的手,沒人知道她是如何在垂死重病中爆發出這樣的力量,她一把将人推倒在地,“他李遇到底給了你什麽?值得你出賣周氏全族的性命!”
“呵——呵——”周哲翎冷笑連連,“男子如何可以為後……哀家早該料到的……”
“那方鳳印,他李遇只怕是為你求的罷?”
“你糊塗了!”周哲翎一把揮過榻邊小案,将上面杯盞藥碗一道掀翻在地,“只要周氏門楣不倒,哪個做了皇帝皇後會不是你!你在急什麽!你明知道他李遇好慕的是男色——”
“可您明知道皇帝慕男色卻還是要我嫁給他!”周慕雲終于擡頭,打斷了周哲翎的質問。
“在姑母心中,有沒有一刻曾想過,周慕雲,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她的前額被方才揮落的杯蓋砸破了口,擡頭間鮮血便越過一邊入鬓的長眉,往眼裏流。
“從小,您就不喜歡我哭,笑也不可露齒,走路不可大步,還有好多好多的規矩,可姑母想過嗎——”
她擡肘,用手背拭去額間即将迷了眼睛的鮮血,動作極其随意,全然忘卻了那些所謂大家閨秀的儀态。
“但凡是個人,就有喜怒哀樂;正因為這樣,所以人生來便會笑會哭,看見新奇喜歡的物件,就會想要大步奔過去瞧個清楚。”
“可是慕雲從來沒有這樣的權利。”
“天下女子,誰不想要一個相愛相守的夫君?”
“情愛一事,虛無缥缈,只有實實在在的權利才能護你一生無恙!”周哲翎氣得咬牙切齒:“你便是為了這種可笑的一己私欲,就要置周氏幾代人的榮光、周家滿門上下幾百條人命于不顧,你——”
“那姑母又何嘗不是為了一己私?”這是周慕雲這輩子第二次打斷周哲翎的話,“那十幾個女孩子,是姑母讓慕雲親自去挑的,她們都才十幾歲……到底做錯了什麽就要一輩子失去做母親的權利?”
周哲翎眯起眼睛斜睨着周慕雲,“哀家,這是為了誰?”
“那姑母放任江南圈地成風,阻止白将軍再返待城,最終釀成慘敗——”周慕雲輕聲問道:“又是為了誰?”
“哼——”周哲翎不削道:“你現在連講大道理的樣子都像極了李家的那個賤種,都一樣那麽教哀家讨厭!”
“說得看似冠冕堂皇,最終還不是為了一個後位,就讓你完全忘了綱常倫理!”
“三綱五常,慕雲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教過。”周慕雲的聲音仍舊很輕,“《白虎通·三綱六紀》中有雲,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
“姑母扪心自問,這麽些年,您和周氏,甚至世家貴族們對先帝、對今上,可曾守過半年君臣之禮?”
“所以——”周哲翎哂笑,“你便急不可耐地要以以夫婦情分替哀家和整個周氏,去彌補對李家的虧欠,是嗎?”
周哲翎眼中那些憤怒、不甘、瘋狂的情緒好像随着周慕雲不斷變輕的聲音慢慢跌落,慢慢變得麻木,空茫……
絕望得像一口枯井。
“別在這兒跟哀家說些沒用的漂亮話兒了。”
“去罷——”
“這時辰,皇帝也該下早朝了,你也趕緊到廣明宮獻媚去罷。”
“早些把事兒辦了去罷,哀家這身子不濟了,動作快一些,那身用周家鮮血染紅的皇後袆衣,哀家還想撐着,撐到看你穿上的那一天。”
“我們周家,世世代代都是要出皇後的……你、你好歹……也算是哀家養大的孩子……”周哲翎說着,喉間竟有些莫名地哽咽,“別那麽蠢,讓李家那只小狐貍騙了去,到頭來賠了夫人又折兵。”
“姑母!”
周慕雲淚如雨下,突然撲倒在周哲翎的懷裏,額頭前尚未幹涸的鮮血蹭上了周哲翎的袆衣,讓那身正紅鮮豔得異常刺眼。
“慕雲、慕雲哪裏都不會去……您在一天,慕雲就在延年殿侍候您一天!”
無論如何,她都是長在周哲翎的膝下,周哲翎十成九的時間都嚴肅苛刻,可也曾在她年幼抱病的榻前探過她額頭的溫度,喂過她一碗湯藥。
她沒辦法眼睜睜地看着周哲翎一個人死在已經是囚牢一座的延年殿內。
雖然血脈相親,但她到底和周哲翎,不是一樣的人。
“你……說什麽?”周哲翎顫抖的雙手攥住周慕雲的雙肩,将人從自己懷裏推開一些。
“你瘋了嗎?”她難以置信地盯着周慕雲的眼睛,“真的不想做皇後了?”
“姑母現在還能憶起自己當年初初入宮時的景象和心情嗎?”周慕雲深吸一口氣,“難道姑母從一開始,就想着要做個無愛無寵的皇後,然後一步步權傾朝野,做一個注定孤獨一生的的太後和太皇太後嗎?”
“難道一開始,姑母就從不曾奢望過,能有一個親近的人陪在自己身邊,就像,您從小陪着慕雲那樣。”
“到底是什麽,遮住了您的眼睛……”
和良知。
周哲翎認真地瞧着周慕雲的臉,被橫抹一把的鮮血順着眼角流下,又再被淚水沖淡,像是這個世界上最鮮豔的胭脂,把周慕雲那張年輕嬌俏的小臉襯得格外好看。
她們是親姑侄,身體裏流着一樣的血。
周哲翎現在才發現,她已經許多許多年沒有再見過周慕雲素面朝天,粉黛不施的樣子了。
這模樣,和她當年年輕時,當真有七分像。
當年她也曾二八年華,初入宮廷。
雖然知道自己的夫君是皇帝,她不敢奢望一心一意,但她從小看着父母間的不和睦,心中曾經默默期待過相敬如賓。
入宮前夜,她的父親與她徹夜長談,讓她不要忘記自己肩上挑着的是整個周氏的興衰。
她那時還不太懂父親的意思,直到後來才慢慢明白,她的夫君娶的從來都不是她,而是她背後整個周家的權勢。
她與殇寧的太/祖皇帝之間,連個孩子都不曾有過。
慢慢的她發現,那是皇帝在防着她;想要留住自己的一切,就要保全她身後的娘家。
“到底是什麽,遮住了您的雙眼。”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迷失在權力和欲望裏,變得瘋狂、偏執,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斷和良知。
終于,延年殿前姑侄二人依偎不言,這間身處權力中心的宮殿,幾十年間從未這樣安靜過。
直到日暮西沉,伴随着幾聲鴉啼,殿內傳來一聲凄厲的哭號。
在李遇登基後的十二個年頭,周家縱橫三朝的女人,沒能看到這一年的冬臨。
此後,周氏滿門抄家落獄,一切罪狀依例論處,大廈傾頹只在一夕之間。
曾經那些以周哲翎、以周氏馬首是瞻的世家黨羽人人自危,沒有人一個人出來替周家求情,只恨不能多踩兩腳将自己摘幹淨。
以利而聚,因利而散,極盡世态炎涼。
他日天下既定,朝堂之上未必不會出現第二個周氏,但眼下待城的情勢不樂觀,舉國上下的眼睛都盯在白鷗身上。
誰都知道曾經的神武大将軍,現在的柱國大将軍和皇帝之間是挑撥不了的關系,他們現在指着白鷗,也就只能順着皇帝,誰還會願意去拉一把落水狗一般的周家人,自保尚且來不及。
整個世家階層,一派樹倒猢狲散的景象,危如累卵。
江寧終于迎來了今冬的初雪,李遇也終于處理完一切,得了半刻空閑,憑欄而立。
“白鷗哥哥。”
他手裏摩挲着那個裝滿白鷗古怪禮物的錦囊,望着待城的方向,喃喃低語。
“下雪了。”
待城的雪應該比江寧更早罷?
“你冷嗎?”
這麽久以來,他都沒有收到過待城傳回的哪怕只言片語;但朝剪除幹政外戚,分化世家黨羽,諸事繁雜,他根本無暇顧及。
“遇兒很好。”
他終于做到了,讓白鷗臨戰的身後,再也沒有任何牽絆和顧慮。
“你不要擔心。”
即使相離,依舊相依,因為他們如掌紋般熟稔。
而待城外的一座茅屋裏,白鷗也望着眼前的鵝毛大雪,倚窗而立。
他等這場雪,已經等得太久了。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晚啦~
上周太累了,身體有點不舒服,主要是眼睛..又疼又癢..不知道明天會不會好轉qaq...
更新我也想盡量保證,但是如果實在不行明天也許會請假;全文也已經接近尾聲了,之前構思過三個結局,最後敲定了一個我最喜歡的,如果可以也想再有空梳理一遍。
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出自《心術》【作者】蘇洵·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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