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多情苦(五)
易潇告別了那中年修士,便慢吞吞地向着林岫的房間走去。
林岫把門關了,窗戶卻敞開着,易潇站在窗前探頭探腦,稀奇地看見這人竟然沒有在修煉或者是看書,而是自己一個人坐在桌前。桌上擺着一盤棋,他左手和右手對弈。從易潇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他端正地坐在那兒,坐姿如鐘,腰背挺直。眼簾微微垂着,臉上依然沒什麽表情。
易潇卻直覺,他在不高興。
咳,說來有些缺德,看到林岫不高興,他還……挺高興的。
他清了清嗓子,笑道:“自己和自己下棋有什麽意思?怎麽也不叫上我?”
林岫身子微僵,嘴唇不自覺地抿了抿,手指也捏緊了棋子,嗓音清淡:“易公子貴人事忙,我便不打擾了。”
易潇推門進去,相當不見外地搬了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一面說:“不忙的,只不過大家難得聚在一起,這也是緣分嘛。”
“再說了,他們性格都挺好的,适合做朋友。”
林岫心想,是了,這裏性情不随和的只有他而已。
易潇一手托腮,偏頭看他,笑眯眯道:“你又生氣了?”
林岫被他看得好生不自在,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棋盤,硬梆梆地道:“沒有。只是你既然交了新朋友,為何不繼續同他們談笑?”
說罷,想起易潇說過的,他一生氣就話多,不禁有些懊惱,再一回想起話語的內容,愈發覺得不自在。
易潇聽了他這頗有陰陽怪氣的嫌疑的話,卻沒有一點介懷之意,心情頗愉悅地道:“新朋友固然重要,但你也很重要啊。”
林岫道:“因為我也是你的朋友?”
“是呀。”易潇點點頭,忽然問,“你為什麽一直盯着棋盤看?裏面有什麽玄機嗎?”
林岫搖搖頭,默默把棋子收起來,心想,是了,他只是易潇的朋友之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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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易潇卻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不知道是哪裏出了錯,易潇跟誰随便談笑幾句就能成為朋友,可是他卻做不到。
他能感受到別人的善意,也能心平氣和地同別人交談,可若說是朋友,他又會覺得排斥。
他下意識地認為,只有交情到了他和易潇那一步,才能算朋友。
那麽,易潇跟誰都能成為朋友,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在易潇心中,就和那些剛剛認識的人一樣?
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起來了,林岫眉心微蹙,站起身來,客氣又疏離地道:“我要休息了。”
天色還很早,沒有人會這麽早休息,林岫更不會。
所以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其實是,我不想和你說話了。
易潇依然看着他,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臉龐和挺直的脊梁,烏黑明亮的眼睛閃動着不合時宜的愉悅的光。
他想,他可真是壞啊,竟然喜歡看林岫生氣的樣子。
他不是林岫,林岫不知道哪裏出了錯,他知道。
他本來可以制止,但是他沒有。
為什麽要制止呢?他想,林岫又不是不樂意。
于是他本着自己的心意,想更靠近林岫一點,他就找話題和對方談天說地;想對林岫好,他就把人照顧得無微不至。他放任了那種陌生情愫的滋生,于是那種暧昧就像梅雨季裏得到了雨水滋養的青苔,迅速爬滿了每個角落。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那不重要。可能是一個月前,他們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荒山野嶺裏,不幸淋了一場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山洞換了衣裳,卻苦于外面不時響起的聲聲炸雷,誰也無心睡眠,修行更是不妥。
所以他們便在雷聲和嘩啦雨聲裏,圍着火堆,聊了一次漫長的天。
起先是易潇說,他給林岫說他在外面的見聞,說趙家村有個人種的蘿蔔又脆又甜,還說他第一次打獵就獵到了一只很好看的狐貍,皮毛像火一樣豔麗,不過他還是更喜歡白色。
他想和什麽人說話的時候,是能一直說下去的。他說完自己,還要問一下林岫,你呢?
你從什麽地方來?
你們那兒都吃什麽?
他跟林岫說話時臉上總是帶着笑,眼瞳明亮,神采飛揚,語氣帶着自然而然的親昵。林岫沒經歷過這種陣仗,自然也無從拒絕,只好每一次都回答了他。
他來自白玉京。
白玉京是大衍的都城。
吃食……沒什麽特別的。
然後他們又論起了道,易潇于劍術上并不那麽精通,卻有許多奇奇怪怪的點子。只是約莫是因為所處的環境偏僻,他能接觸到的東西也有限,問出的問題有時候會簡單得讓林岫吃驚。
比如他說,你的劍術已經很精湛了,如果往劍上刻一些符篆,劍招的威力會不會更強呢?
林岫便會有些吃驚地告訴他,這種點子,早在許多年前就有人提出來了,并且也實施過了。只不過符篆要生效,必然會有靈力流轉,這股靈力十有八/九會和劍身沖突,反而不美。
易潇就誠懇地說,你怎麽什麽都知道?白玉京裏的人都這麽博聞強識嗎?
旋即又搖搖頭,自我否定說,肯定不可能人人都這樣。
林岫被誇得有些不自在,想說這些在中洲都是常識,卻又在易潇含笑的目光中失了言語,心念一動,有些生疏地挑起了另一個話題。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和別人說一些“廢話”。
那一瞬間,易潇的眼睛都亮了一下,露出幾乎是驚喜地神色來,随後說得更投入了。
山洞之外的大雨下了一整晚,山洞裏的交談聲也響了一整晚。火堆裏的柴禾減了又添,直到外間雨聲漸低,有熹微晨光透進來,易潇才意猶未盡地打住,說:
“怎麽天都亮了。”
林岫也有些怔愣,過了一會兒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種融洽的氣氛一下子被打破,沉寂填進來。易潇莫名地覺得有些尴尬,輕咳一聲,扭過頭想再說點什麽,卻不小心蹭到了林岫的胳膊。
這時候,他才發現,一夜談話中,許是為了在煩促的雨聲裏能更清晰地聽見對方的話,他們不知不覺之間竟然已靠得這麽近了。
近得他甚至能數清林岫的眼睫毛。
他心裏忽然湧上奇怪的情緒,而他被這情緒支配,自己也沒想到地,突兀地叫了一聲:“林岫。”
林岫便回過頭,擡眼看他。
那其實只是一瞬間的事,可在易潇的眼裏,那短短的一剎那卻似乎被拉長了,他能看清林岫的眼簾是怎樣擡起,勾出一個小小的弧度,能捕捉到林岫的眼瞳是怎樣從純黑變得明亮——因為有火光映進了他眼底。
徹夜長談帶來的愉悅感猶在心口滞留,導致這樣平常的一幕在他眼中都帶上了不尋常的意味。他一時沒能明白過來,為什麽他要這樣仔細地盯着林岫看,林岫又不是有嫌疑的壞人。
但緊跟着他就理直氣壯了起來,林岫長這麽好看,他看看又怎麽了。
林岫一看就是那種高門大戶裏走出來的貴公子,舉手投足皆顯氣度,風儀落落,令人望之便不由得自慚形穢。他像是高山之巅的一捧雪,晶瑩又冰冷。而此刻熾熱溫暖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臉,竟然把那冰冷的感覺驅散了不少。
就像是……雪在融化一樣。
易潇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伸出手,出其不意地在他手背上摸了一下。
林岫如遭雷擊,眼睛都睜大了一些,錯愕地看着他。
易潇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但看到林岫難得一見的鮮活表情,他立刻就把自己的奇怪心情抛在了腦後,脫口說:“我看你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沒想到摸起來還是挺暖和的嘛。”
并沒有他以為的,雪一樣冰冷的觸感。
林岫仿佛被他若無其事的厚臉皮震住,張了張嘴,什麽話都沒說出來,只好抿了抿嘴唇,一聲不吭地挪遠了一點。
易潇眼尖地瞥到他耳根的一層薄紅,心裏也一下子跟着不自在了起來,心想,他害羞什麽呀。
他也沒做什麽吧。
接下來三天,兩人都沒怎麽說話。到了第四天,易潇的表現正常起來,兩人便成了這麽個別扭的局面。
易潇迅速搞明白了自己那一瞬間的異樣感覺是為何,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對林岫感情的變化,并在之後幾天的觀察裏得出結論,認為林岫也和他一樣。只不過對方比較遲鈍,似乎還沒能明白過來。他也不急着戳破窗戶紙,因為在這時的他已獲得了一個全新的樂趣:觀察林岫的表情變化,并分析對方的心思。
就像現在一樣。
易潇感知到林岫明顯冷下來的氣息,默默為自己的壞心眼反思了片刻,故作委屈地道:“這麽早就要休息了嗎?我還想和你下兩盤棋呢。”
林岫淡聲道:“你可以去和你的朋友下。”
“那怎麽能一樣?”
林岫反問:“有何不同?”
易潇嘴角上揚:“你可是我最特別的朋友,當然和別人都不一樣。”
林岫一頓,口吻平靜無波:“是嗎。”
易潇繼續說:“我和你待一塊的時候,才最開心。”
林岫周身的氣息開始回暖,站了片刻,靜靜道:“我此刻無心對弈。”
易潇非常上道:“那我們玩兒別的。”
然而,林岫的好心情并沒能持續多久。因為口口聲聲說他是最特別的朋友的易潇,依然有大半時間都花在外面上。
這樣過了四五天,終于有人過來說,王老爺的精神好轉了一些,可以見客了。
一院子的修士被安排着,一個個地去見王老爺。只不過都沒找到頭緒,沒過多久就出來了,表情都有些沮喪。
林岫和易潇是排在最後的兩個人。
前頭的所有人都無功而返了,那小厮請林岫進去,易潇忽而道:“等等,我能和他一起進去嗎?”
小厮目光一閃,恭敬道:“易仙長,報酬只給一人,您和林仙長一同去,倘若有了眉目,這報酬該給誰呢?”
“沒關系。”易潇慷他人之慨地一揮手,豪氣道,“林仙長不缺這點錢,這錢肯定歸我。”
說罷看向林岫:“是不是呀林仙長?”
林岫略一思索,認為他言之有理,便點點頭,道:“是。”
他并不覺得這樣易潇有搶走本該屬于他的東西的嫌疑,因為他會來王家,本就是因為易潇。他是陪易潇來的,那所得報酬,自然也不歸他這個局外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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