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今昔重(一)

“易潇。”

“易潇。”

“……你願意随我回白玉京一趟嗎?”

易見青的額頭上淌下豆大的汗珠,他緊閉着雙眼,一時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何方。

耳邊傳來的聲聲呼喚又是從何處來的。

“易潇。”

別,別叫了!他在心裏怒喝,然而那聲音仍然不斷地往他耳裏鑽,他想捂住耳朵,兩條手臂卻好似被廢了一樣,半點不聽使喚。

“你願意随我回白玉京一趟嗎?”

“不願意!”易見青大喝一聲,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模糊的聲音倏爾遠去,他的手重重拍在水面,發出啪的一聲,水花四射,濺了他自己一臉,也……

濺了岸邊的霄河仙君一身。

……啊這。

易見青眼睜睜地看着岸邊閉目打坐的林雪寄如被驚動,眼睫輕顫,随即張開眼睛,一滴水珠從睫毛末梢滑落。

兩人四目相對。

易見青摸了摸鼻子,這就有點尴尬。

他硬着頭皮道:“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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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寄卻不介意他弄濕了他的衣裳,淡聲道:“你是無心之失,不必介懷。”

易見青讪讪道:“仙君日後不妨穿些不易被打濕的法衣。”

林雪寄“嗯”一聲,算是采納了他的建議。

易見青端量了一下他的神色,試探道:“方才我可有打攪到仙君?”

“不曾。”林雪寄搖搖頭,頓了一頓,又道,“續骨痛楚非常,你不需如此忍耐。”

易見青松了一口氣:“沒有打擾到仙君就好。”

緊跟着又說:“仙君,我這可算是堅持下來了?”

林雪寄看他一眼,伸手為他把脈,聲音如冰如玉,冷冽清淡:“你先前受損頗多,根骨未曾盡數恢複,日後約莫還要繼續忍耐。”

易見青乖巧地聽他說完,孜孜不倦地問:“那我這算是堅持下來了嗎?”

林雪寄微微颔首:“自然是算的。”

易見青眼睛亮了起來:“那仙君先前所說,可還作數?”

林雪寄波瀾不興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你想要什麽?”

易見青一看他這種萬事不萦于懷的姿态就覺得礙眼,故意露出一個腼腆的笑容,聲音不大,卻極為清晰:“我想與仙君成親。”

林雪寄看着他,神情不動。

易見青心下起疑,以退為進道:“仙君可是覺得我異想天開?若是仙君不願,那便算了罷。”

便聽林雪寄道:“好。”

“……”易見青,“??”

什麽意思?一聽他說算了就立刻說好?就等着他自己退出是吧?

呵,虛情假意的仙修。

易見青自覺被将了一軍,心裏很是不得勁,但他明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臉上倒沒顯露出什麽異樣,只是有些低落地道:“仙君當真不能接受我嗎?”

林雪寄沉默了一下,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我說好,是答應你。”

咦??

易見青霍然擡頭:“真的嗎?!”

林雪寄卻沒看他亮晶晶的雙眼,淡淡地“嗯”了一聲,便轉過了身,留下一句:“藥泉于你已經無效,多留無益。起來吧。”

這種小事,易見青并不介意聽他的,麻利地從池子裏爬起來,眼見着林雪寄越走越遠,心念一動,忽而道:“仙君等等!”

林雪寄腳步一頓,微微側過臉:“何事?”

易見青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衣裳還沒換呢。”

林雪寄便轉過身,指尖一動,一身嶄新的法衣便出現在了易見青的手中。

易見青抖開一看,只見上面繪制着數不清的禁制,明線暗線交錯,在衣擺袖口形成了漫天星辰的圖樣,光影流動間似有星光閃爍,奪目非常。

——也很隆重。

易見青挑了一下眉毛,毫不見外地直接扒了才穿上的舊衣服,換上那身過于精致的法衣。期間他一直打量着林雪寄的表情,果然見他偏過了頭。

林雪寄修無情道,萬事萬物在他眼中都如塵埃,區區一具肉/體算得了什麽,豈能讓他避而不見?

當年他一度栽在林雪寄手裏,迫于無奈,也曾對林雪寄使過色/誘之術。他堂堂魔尊的皮相比起林見豈非好過數籌?那時也沒見林雪寄的目光有一點波動。

這時卻不敢看,必然心裏有鬼。

但唯一的看客都偏過頭了,易見青也沒了表演的心思,三兩下穿好了衣服,興沖沖道:“仙君,我們這便回玉華山嗎?”

“暫且不回。”林雪寄領着他往外走。

出了藥泉所在區域,隐隐便有人聲傳入耳裏。再走了一段路,更是有人結伴從不遠處走過,看那服飾,并非宮人。

易見青再看看張燈結彩的皇宮,明白了什麽,問:“仙君,今日是什麽時辰了?”

“除夕夜。”

除夕。

易見青記得秦明說過,林見就是在去年的除夕年宴上見到林雪寄的。

他轉了轉眼珠,含笑問:“仙君可記得,你我是何時相識的嗎?”

林雪寄道:“記得。”

易見青暗罵,果然是惜字如金,一般人這時不應該來一句“我便是在去年這個時候認識的你”嗎?

但林雪寄不說,他也沒法逼着人家說。只好道:“仙君要帶我去赴年宴嗎?”

“嗯。”

易見青眼神黯淡下去:“可我如今的身份……”

林雪寄道:“無需擔憂。”

易見青擡眼看他。

林雪寄的聲音始終無波無瀾:“你是我的道侶。”

……啧。

然而,說是帶他去赴年宴,林雪寄卻沒立刻把他帶往乾陽殿,而是領他出了皇宮。

大衍帝國與世俗界的皇室不一樣。至高無上的皇帝只是掌握着世俗的權力,管轄着大衍帝國的子民。而與皇帝齊平的,還有李氏一族的族長。

族長不摻和國家管理,只負責族內後輩的管教。這在某種程度上,比皇帝更為重要。畢竟,只有族中源源不斷地有人才成長起來,李氏才有足夠的力量,能掌控住這樣一個偌大的帝國。

而這一代的族長,是林雪寄的父親。

林雪寄的父親姓林,是皇帝的表兄弟。讓一個外姓人做族長已經極為丢臉,更讓人尴尬的是,這個外姓人,身體內其實并沒有李氏的血脈。

當年皇帝的姑姑執意以公主之尊下嫁給一個游俠兒,誰知一連數年都一無所出。好在那游俠兒雖然窮了點,卻還有幾個優點。一麽,自然是皮相好,二來,對公主毫無二心。別人勸着他納妾留個後代,反被他罵了一頓。一輩子只守着公主,只是到了中年,才去收養了一個孩子。

誰也沒想到,這收養的孩子竟會成為李氏的一族之長。

這種局面屬實十分尴尬,好在像大衍帝國這樣的龐然大物,膽敢嘲笑他們的,也壓根沒有幾個人。

族長居住在白玉京南面的祖宅裏,這地方,易見青上輩子也是來過的。這時天還沒黑,易見青看到那熟悉的建築物出現在視野裏,聯系了一下前情,明白了。

林雪寄這是帶他這個道侶來認人呢。

易見青心裏覺得好笑,心想,都幾百歲的人了,又是修無情道,又是做守門人的,到頭來,還不是要落于窠臼?

祖宅裏卻還有另外的來客。

是那天在皇宮外見到的閑王,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林雪寄帶着易見青進去的時候,他正和林族長相談甚歡。

——或者說,是他單方面的相談甚歡。

林雪寄的父親性情和前者有微妙的相似之處,都不太愛說話,但林雪寄是性子冷,身上總帶着拒人千裏的氣息。族長卻是因為壓抑,眉宇間常年籠着輕淡的郁氣。

見林雪寄兩人進來,閑王便停止了談話,從袖中摸出一個三寸見方的錦盒,推給族長,道:“我觀你近些年氣色是愈發的差了,這是我新近練的益氣丹,做了些改良,于你約莫有些用處。”

族長便撩了撩眼皮,不冷不熱地道:“多謝。”

閑王已經習慣了他這個模樣,“唉”了一聲,起身道:“你兒子來看你來了,我就不打擾了,先走一步。”

說罷,他也不需要下人送,自己甩着袖子走了。

族長把視線移到林雪寄身上:“你怎麽來了?”

又看向易見青:“這位是?”

林雪寄也不坐,只是道:“這是我道侶。”

族長眼神閃動,眉間郁氣似是更重了些,喃喃道:“……道侶?”

易見青心裏一振,來了,林雪寄修的可是無情道,目下卻為他,不是,為了林見壞了道心,族長無論是作為父親,還是一族之長,豈會樂見如此禍水?

不想方設法地拆散他倆才怪。

族長盯着易見青看了半晌:“他是不是……老五家的孩子?”

林雪寄道:“是。”

族長的表情瞬間有些複雜:“你把他帶過來,可是已經……”

林雪寄卻打斷了他:“我将與他行合籍大典,勞父親費心了。”

族長看看他,又看看易見青,眼神複雜極了,有歉疚,有不解,他好像有千言萬語要和這個兒子講,但最後卻什麽都沒說,只是道:“你既已有所決定,我自是不會阻攔于你。”

“嗯。”林雪寄點點頭,便又帶着易見青走了。

從始至終,他們在祖宅待的時間還沒有半個時辰。

易見青沒和族長說上一句話,而他設想的那些個爛俗戲碼,自然也沒有上演的餘地。

他心裏一時很是茫然。

這就,結了?

他悶不做聲地随林雪寄走出了祖宅,終于還是咽不下那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道:“仙君。”

林雪寄:“嗯?”

易見青問:“族長可會不喜歡我?”

林雪寄低頭看他:“此話怎講?”

易見青道:“我聽說,仙君修的乃是無情道。無情道是不可與人結為道侶的,一旦動情,道心便會不穩。仙君身份貴重,我以為……”

林雪寄道:“你不必擔憂這些,一切有我。”

易見青頓了頓,恍然大悟。

是呀,如今的林雪寄是誰?獨一無二的守門人,修真界數一數二的高手,他想做什麽事,誰又能阻攔呢?

易見青哂笑一聲,是他魔怔了。

想必是先前泡藥泉時做的夢太逼真了,竟叫他有些不清醒了。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幾百歲的林雪寄,可不是十幾歲的林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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