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多情苦(七)
易見青第一次來白玉京,待了不過半年。
時間雖短,給他留下的記憶卻比後來在奢華的魔宮待的那一百年還要深刻。
而對林雪寄而言,這半年時光,同樣的刻骨銘心。
那個時候易潇還沒及冠,還沒有“見青”這個字,而一劍驚天下的霄河仙君,也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半大少年。
那時林雪寄叫林岫。
易潇受了重傷,雖有林岫設法替他壓制住了那魔物,但林岫修為尚淺,到了半路,魔物便卷土重來,易潇又陷入漫長的苦痛裏,與此同時,清醒的時間也一日短過一日。
林岫想盡辦法,堪堪在十日之內趕回了白玉京,這時易潇每天清醒的時間已不超過兩個時辰。
林岫已十多天沒有合眼,卻完全顧不上休息,一回京就帶着易潇回了祖宅,向他的家族求救。
那時他的父親已經是一族之長,表叔更是大衍新君。他和父親素來不親近,那是他頭一次,主動抛下所謂的尊嚴,向他的父親長輩們求救,求他們救自己的朋友。
內心裏,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應當站在修真界最頂端的人之一,他以為只要求了,易潇就會得救。
可家族請宮廷內的禦醫看過後,卻只告訴他:“易小公子身上的蠱,我們無法醫治。”
他們告訴他,那是修真界絕跡千年的心魔蠱。從前有魔修憑借此蠱提升修為。心魔蠱分母蠱和子蠱。魔修會在自己身上種下母蠱,再将子蠱放在絕對傷害不了自己的人身上,而後陷入心魔蠱編織的恨海情天裏,以此來悟極情道。
可易潇的這只母蠱,子蠱卻死了。
他的七情不斷地被挑動,卻找不到一個傾瀉的對象,只能生生受着此番非人的折磨,而後枯耗而死。
希望被無情掐滅的感覺是如此的殘酷,林岫如墜冰窟,反複追問,父親卻只給了他一個惋惜的眼神。
他不相信,但易潇醒來的時間快到了,他只好強自收起一身的失魂落魄,去見易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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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易潇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間裏。祖宅的客房雖也不錯,可總是比不過他這個族長獨子的。他原本打定主意不告訴易潇,可惜他生平就沒撒過謊,哪裏瞞得過小小年紀就成精了的易潇。
易潇當時怔了怔,旋即笑了起來,道:“方才那個照顧我的人說,你是李家的小公子。”
林岫眼眶還紅着,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說起這個,便只輕輕“嗯”了一聲。
易潇摸摸身下柔滑舒适的床褥,又說:“我還沒住過這麽好的房間呢。”
林岫便說:“以後天天讓你住。”
易潇看了看他的臉:“你是不是還為我哭了?”
林岫搖搖頭:“沒有。”
他解釋:“只是眼眶紅了。”
“不管。”易潇說,“我救了李家金貴的小公子,還讓那個小公子為我哭了,挺值的了。”
林岫心想,又在胡說八道了。
可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再好。
他有記憶以來,從未有過如此無力的時刻。在王家的時候,他自己沒辦法救易潇,但他至少還能寄希望于強大的家族,可如今家族也無能為力,那他,他又還能寄希望于誰呢?
易潇看不得他黯然神傷的樣子,便努力翻了個身,道:“行了,不是有句話說得好嘛,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要是真可憐我,不如給我笑一個?”
嘀咕道:“我還沒見你笑過呢,一天天地板着張臉,我都以為你對我有意見。”
林岫心裏難受,怎麽笑得出來,只能口頭澄清道:“我對你沒有意見。”
易潇并不真的為難他,但看到他那麽一個注重儀容的漂亮小公子,此刻卻眼圈紅紅地坐在自己床頭,眼下一圈青黑,疲倦又萎靡,自我感覺就像看到一朵風姿脫俗的花因他而娓娓枯萎,心裏很是不忍,便問:“你多久沒睡過了?”
林岫腦子有些轉不過來,下意識地說了實話:“半個月吧。”
“半個月?”易潇聽得眉頭大皺,道,“你還記得你只是一個小修士嗎,看把你累得,你家裏人怎麽也不管管你?”
林岫心裏亂糟糟的:“他們沒來得及。”
他一看易潇應該要醒了就直接過來了,哪裏顧得上其他?
易潇吃力地向裏挪了挪身子:“我聽說我一來就鸠占鵲巢了,但我現在要搬走,你肯定不讓。不過我看這床還挺大的,你要不也上來睡一會?”
林岫聽到前半句,心想,是誰說的?易潇都這麽虛弱了,怎麽還有人拉着他說些有的沒的?
聽到後半句,忙拒絕道:“不必如此。”
易潇歪頭一笑:“你自己的床榻,莫非你還不好意思?還是說,你怕我會非禮你?”
林岫搖搖頭,認真地說:“我擔心會擠到你。”
易潇一樂:“什麽呀,你還沒我大個呢,能把我擠到哪兒去。”
林岫仍有些猶豫。
易潇只得說:“那你就躺着陪我說說話行不行,我這麽看着你,很累的。”
他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林岫無法拒絕,加上他也的确是累極了,便不再推辭,脫了鞋襪和外裳,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
易潇就偏過頭和他說話:“林岫,你有什麽心願嗎?”
林岫也側過身對着他,道:“你有什麽心願?”
“明明是我問的你。”易潇撇撇嘴,但還是說,“我原本的心願是,等取到朱雀草,把體質補好,我就可以放心地四處看看了,然後成為修真界最神秘莫測的游俠。”
林岫輕聲說:“你一定會實現你的心願的。”
他說:“其實白玉京每年都會舉行一次論劍大會,就在兩個月後。優勝者可得許多獎勵,等你好了,你可以去試一試,我可以和家族提議,将朱雀草作為獎品之一。”
“這麽好呀。”易潇看着他,“那你呢?”
他有一只手搭在錦被外面,因為魔蠱的侵耗,已瘦得皮包骨,原本健康有光澤的皮膚此刻是病态的蒼白,林岫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心頭又是一酸,低聲道:“我現在只有一個心願。”
我希望你能活下來。
他的眼神黯淡極了,易潇嘆口氣,小聲說:“我其實還有一個心願。”
林岫問:“是什麽?”
易潇神秘兮兮地說:“這個心願不能告訴別人的,你過來點,我就告訴你。”
林岫不疑有他,挪動了一下,洗耳恭聽。
便聽易潇湊在他耳邊說:“你快睡,睡醒了我就告訴你。”
林岫:“……”
易潇信誓旦旦地說:“真的,不騙你。”
林岫雖然對此持懷疑态度,但連日以來的疲倦确實已讓他不堪忍受,身下又是自己最熟悉的床榻,身邊躺着自己唯一的朋友,還會笑,會動,有生機。
他盡管憂心忡忡,但最終還是睡熟了過去。
易潇觀察他片刻,确認他是真的睡了,面上不由得露出一個微笑。林岫還保持着那個洗耳恭聽的姿勢,臉離他很近,他看了看,在“守禮”和“非禮”之間只猶豫了一下下,便果斷地舍棄了君子原則,認為有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飛快地一偏頭,在林岫的耳朵上親了一下。
而後得意洋洋地說:“救命恩人收點報酬,不過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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