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多情苦(十三)

“抱歉,請問你是……?”

聽到這句話,易潇臉上的血色霎時間褪得一幹二淨。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艱澀道:“你不記得我了?”

林岫道:“抱歉。”

他伸手扶住易潇,疑惑地問:“你怎麽了?”

語氣裏含着一絲禮節性的關切。

易潇盯着他的眼睛,試圖從裏面看到哪怕一絲絲從前的溫情,然而沒有。

有的,只是全然的陌生和疏離。

哪怕林岫方才及時扶住了他,這目光也讓他不得不承認,這一舉動只是出于林岫本身的良好教養,而不是因為關心擔憂之類的感情。

林岫确确實實是忘記他了。

易潇張了張嘴,忽然想問他是什麽時候失去的記憶?是在論劍大會之前?還是在論劍大會之後?

可話到了嘴邊,他卻發現自己竟然不敢問。

如果是在論劍大會之前就失憶了,那麽林岫就該記得,他刺進他丹田的那一劍。既然如此,他此刻若無其事的表現又是為何?即便是失手為之,他記憶裏的林岫也不會在傷了別人後表現得這麽……讓人心寒地冷漠。

還是說,這才是林岫的本質?

而如果是在論劍大會之後才失去的記憶,記得一切的林岫又怎麽會那麽對他?那劍可是不偏不倚地毀去了他的金丹。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會讓他懷疑,他從前認識的那個林岫,是不是真正的林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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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只是一面,他竟然就對林岫産生了懷疑。

而他并不想懷疑林岫。

易潇指尖動了動,定了定神,拂開了林岫的手,露出一個笑容:“沒事。”

林岫收回手,說:“父親說你想見我,不知是為何事?”

易潇沉默了一下,到底還是沒問,只道:“沒什麽,只是想看看你。”

說罷,他率先把話題轉移到了林岫身上:“你怎麽會忽然失憶?令尊沒有想法子讓你想起來嗎?”

林岫微微搖頭,道:“我的神魂因故受損,族老為我看過,應是無解。”

易潇又沉默了片刻,道:“想不起來也沒什麽,日子照樣過,你在自己家裏,也不用擔心被騙。”

林岫颔首:“有理。”

而後便是一陣無言。

這簡直是比林岫忘了他還要可怕的事情,易潇心想,他從認識林岫的那天起,就和對方相談甚歡,或者說,是他自己說得歡。

他怎麽敢相信,只是過去了幾個月,他面對着林岫,居然會覺得無話可說。

可是确實是沒什麽可說的了。

靜默片刻,林岫道:“若是無事……”

易潇微笑道:“沒什麽事了,勞煩林公子跑這一趟了。”

而後他目送着林岫轉身,遠去,越來越遠,最終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像是看着一個逐漸支離的美夢。

就這樣吧,他告訴自己,不要追根究底了。

反正,反正以後大概也不會再見了。

只是……

到了第二天,易潇包袱都收拾好了,臨走前卻被一樣事物絆住了腳步。

他站在門口,左手挎着包袱,攤開右手掌,對着上面的那粒滾圓剔透的雪色珠子皺起了眉頭。

那珠子的成色像是最晶瑩的雪,幹淨得找不到絲毫雜質,看起來小小一顆,其中卻蘊含着十分純淨濃郁的靈氣,是不可多得的異寶。

更重要的是,易潇能感受到它散發出來的清冽氣息,和林岫身上的一模一樣。

這是林岫的東西。

他今天醒來,覺得後腦勺硌得慌,一起來就看到了這東西在幽幽地發着光,靈氣散溢得滿屋子都是。

想來當初,林岫便是用它來吊住他的性命的。

倒也真是舍得。

只是他的身體已再用不上靈氣,這珠子便也自動脫離了。

然而那時林岫連這麽珍貴的寶貝都舍得拿出來,今時今日又為什麽轉變了态度。

易潇胸膛起伏,明顯感到一股郁氣堵在心口,堵得他呼吸不暢,直想沖到林岫面前大聲質問一番。

他驀地五指收攏,逼着自己移開了視線,強行壓下了起伏的心潮。

沒必要,他既然已經決定不追究,過去的林岫是什麽心境,便已與他無關。

他易潇絕不要做那種婆婆媽媽的人。

李家已經給他準備好了回去的馬車,易潇思量片刻,召來了小厮,打算托他代為轉交。

他并不準備再見林岫一面。

離開應該幹脆利落,拖泥帶水的像什麽話。

誰知那小厮一眼看到這枚珠子,才伸出的手竟然唰地一下收了回去,驚聲道:“公子的魂珠怎麽會在您手裏?”

“魂珠?”易潇不解,“很貴重嗎?”

小厮憋了一口氣,面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退了一步,道:“易公子,您還是親自交給公子吧。”

“我急着回去。”

小厮堅決拒絕:“若是旁的,小的自然會照做,只是這魂珠事關重大,您就別為難小的了。”

易潇撚起那顆珠子:“事關重大?有多重大?”

小厮面露難色。

易潇作勢要走:“要是不願意說,那也好辦,我就把它也帶走好了,反正也不占地兒。”

小厮生在李家這樣的高門大族,沒見識過這種市井小民式的無賴,冷不丁被來了一下,登時就噎住了。

他無語片刻,又瞄了易潇的手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麽,竟然沒讓易潇三催四請,就自己湊近了一些,壓着聲音說了起來。

像這些在修真界屹立多年不倒的龐然大物,無一例外地都有着自己獨到的,促進修行的方法。李家代代英才輩出,也并不是因為每一代子弟的天賦都比別家強。

舉凡像樣點的勢力,都會有魂燈之類的東西,其內會封印有弟子的一縷神魂,憑此可檢測弟子的生命情況。

在李家,這樣的物事便是魂珠。

魂珠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由族人蘊養在識海內,一部分由家族統一保管,放置在一個秘境裏。秘境裏靈氣極其充沛,李氏族人即便是行走在外,什麽都不做,也能借此獲得源源不絕的,提純過後的靈力,也就是說,無時無刻不在修行。如此,才能一步先,步步先。

魂珠對于李家人而言,極其重要,不僅是因為他們要仰賴此物來修行,更重要的是,魂珠被他們蘊養在識海裏,長年累月之下,便會生出一些靈性,時常會被做成本命靈兵;又因為與神魂有關,若被有心人得到,身家性命便會遭到威脅。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李家人的魂珠比金丹還要重要。他們失去金丹,只是會失去修為;可若丢失了魂珠,卻可能會死。

其實這些事情,也并不算是什麽無人知曉的隐秘。所以小厮才會告訴易潇。畢竟他作為只忠心于林岫的人,當然是希望自己的東家好的。

易潇聽着聽着,眼睛慢慢地亮了起來。他看得出小厮所言非虛,但還是多此一舉地問了一句:“當真有這麽重要?”

小厮點點頭,道:“所以還請您親自轉交給公子吧。”

易潇明顯意動,然而只是一瞬,他又收斂了神色,揚眉一笑,道:

“外面馬車在等我呢,至于這個,”他對着小厮揮了揮手,“我就先帶走了。”

小厮欲言又止,但想到林岫自己都沒說要追回魂珠,哪輪得到他越俎代庖,便也只好閉了嘴。

易潇便挎着包袱,潇灑地走了。

只在臨走前深深地看了一眼旁邊緊閉的院落,心想,他還會回來的。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無法痊愈的傷口,無論付出什麽代價,他都要讓林岫恢複記憶。

他改主意了,他一定要知道答案。

他要問問林岫,那天為什麽要把這麽重要的魂珠渡給他;那天晚上他們躺在同一張床榻上時,他又在想什麽。

他要知道,一直以來,是不是都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但是不必想也知道,讓林岫恢複記憶,将會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尤其是他如今還是個毫無靈力的廢人,他不能着急。

他要慢慢來。

易潇又回到了趙家村。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還沒有認識林岫的時候。他仍然時常外出,一去就是好幾天,頻繁地約見自己以前的朋友。回來後便去看看趙七,那孩子被他送去了鎮上,一年多沒見,身量已增高了許多,不再像是從前那副從沒吃飽過飯的樣子了。

只是性格還沒怎麽變。

易潇并不排斥他,他隔三差五地眼巴巴地從鎮上回村裏找他,易潇也不拒絕,有時間就帶着他玩兒。

——不過他顯然是不太有時間的。他每次出門回來,都會帶回許多玉簡,以期找到什麽線索,能恢複林岫的記憶,同時勤于練劍,盡可能地恢複身體。

但是趙七過來的時候,他倒也沒避着他,任由對方叽叽喳喳地對他說些這一年裏發生的事。

比如,趙三嬸一開始還幾次找去鎮上鬧事,要把他揪回來幹活,兩個月前漸漸地卻消停了,對他的态度也變溫和了。上一次見面都沒有罵他,還問他過得好不好;

比如,私塾的先生誇他學得好,有一次還讓他去家裏吃晚飯。

比如,上次趙三叔見到他,說他念書厲害,他們會想辦法給他出束脩。

易潇默默聽着,也不發表意見。他私心裏并不是太相信,趙三嬸會當真改了性子,但看到趙七這樣發自內心地為和家人的關系得到改善而高興,他也覺得欣慰。

只在心裏想,大不了若是趙三嬸不願意,到時候他繼續出這筆錢就是。

當然,更多的時候,趙七都只是在一邊看着他。他是個早熟的孩子,察顏觀色,知道易潇回來之後都很忙,便也不怎麽打擾他。

如此過了三個月,林岫的事還沒有頭緒,他自己的身體卻沒有之前那麽孱弱了,好歹也算是一件好事,易潇不氣餒,還算樂觀地想,雖然金丹沒了,但他也許可以試試走體修的路子。

只要他的實力能不斷增強,他能打聽到的消息也會慢慢變多。

這天他照例晨起練劍,虛掩着的門卻忽然被一把推開,一個人影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易潇哥哥!”

是趙七。

易潇收了劍,擦擦額角的汗,訝異道:“怎麽突然跑來了?出什麽事了嗎?”

從鎮上回到趙家村,可是要走整整一個時辰,眼下又已深秋,天氣寒冷,他一個半大少年,不知是怎麽摸黑走回來的。

“我……”趙七忽而語塞,咬了咬嘴唇,低下了頭,吞吞吐吐地說,“我……”

易潇看他不停地絞着手指,不由得有些擔心:“可是私塾出了事?”

“私塾……”趙七結巴了一下,重重一點頭,“對,是私塾出了事。”

大清早的,他的臉上卻在冒汗,熹微晨光裏,易潇能清晰地看到他白得不正常的臉色,皺了皺眉,遞過去一塊手帕,道:“是什麽事?慢慢說。”

趙七卻搖了搖頭,慘白着臉說:“來不及了。”

他拉住易潇的手,聲音裏帶了點哭腔,說:“易潇哥哥你跟我去看看吧……”

易潇一萬分地不解,在他想來,趙七好好地在鎮上私塾念着書,能出什麽十萬火急的事?但趙七神情中的驚慌不似作假,這又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因此,盡管他可以掙脫趙七的手,看到對方快要哭出來的臉,也還是心軟了一下,不再說什麽,任對方拽着他跌跌撞撞地出了門,一頭紮進了迷蒙的晨霧裏。

他連劍都來不及扔。

只是,明明他們出門的時候,朝陽便已經升起了,按理說,晨霧會漸漸散去才對,可是他們走着走着,易潇卻敏銳地發現,霧氣反常地濃厚了起來,起先他還能清楚地看見方圓一丈的景象,後來卻只能勉強地看清腳下的路,和濃霧中影影綽綽的婆娑樹影。

他停下來腳步,道:“小七,這好像不是去鎮上的路。”

他倒沒有懷疑趙七的意思,只是覺得,趙七可能心急之下走錯了。

又或者,是被什麽誤導了。

是前者倒也沒什麽,可若是後者……

易潇打量了一眼周圍浮動的迷霧,悄悄握緊了劍。

如果是後者,那就麻煩了。

趙七身體一僵,低着頭,嗫嚅道:“這就是去鎮上的路呀。”

易潇終于察覺到他的表現不對勁,皺眉道:“小七?”

趙七沒有回頭,肩膀卻顫抖了起來,啞聲道:“易潇哥哥,對不起……”

易潇的表情微微凝固:“你要帶我去哪裏?”

趙七只是搖頭,易潇看不到他的臉,卻能聽到壓抑的抽泣聲。

他再仔細看了看層層把他包裹的灰色濃霧,從中感受到了某種熟悉的氣息,神情慢慢地冷了:“已經到了,是嗎?”

趙七哽咽着說:“對不起,但是,但是我真的沒辦法了,我娘說,要是我不管他們,他們會死的。我只認識你……只有你能幫我。”

“是這樣嗎?”易潇輕聲問,“既然這樣,你為什麽一開始不說清楚呢?”

趙七又不說話了,只是嗚咽。

易潇緩慢卻堅定地抽出手:“因為你也看出來了,我現在已經沒有修為了,對嗎?”

趙七哭着辯解:“我沒有……”

“你有。”易潇冷冷打斷他,“否則你不會說對不起。”

他看着這個自己照顧了多年的孩子,眼底是深深的失望:“讓我猜猜,你明知道我如今不比從前,卻還要騙我倒這裏來,不會是為了讓我做替罪羊嗎?”

趙七根本不敢回頭看他,蒼白地解釋:“對不起,可他們是我爹娘,我不能,不能不管他們……”

他斷斷續續地把事情的始末說了出來。

大概是兩個多月之前,趙家夫妻從親戚家回來,在路邊灌木叢裏發現了一包銀子,足足有十錠。他們只是普通的村民,一想到有了這筆橫財,不僅能把兒子送去念書,省着點用,沒準過幾年還能給兒子娶個媳婦兒,當下便動心了,偷偷摸摸地把那包銀子撿回了家。

誰知,從那天起,家裏便開始怪事頻出。他們開始頻頻做噩夢,渾身疼痛難忍,去找大夫,卻看不出什麽問題。

一開始,出問題的只是他們夫妻倆,勉強還能忍,可等到他們的兒子也出現這些症狀時,他們終于崩潰了。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一個陰森森的聲音。

那個聲音說,他要祭品。

祭品,祭品,他們的兒子怎麽能做祭品?他們自己也不能做!

于是他們開始苦苦哀求那個聲音放他們一命。

那聲音答應了,說只要他們能找到新的,更好的祭品。他就不吃他們。

新的祭品,對趙家夫妻而言,自然沒有比趙七更合适的代替品了。

他們可是養了他這麽多年,他又是做哥哥的,本來就該讓着弟弟,保護弟弟。

舍棄他一個人,能保下全家,那是他的福分。

于是他們找到了趙七,開始哄騙他。

不料那個聲音卻說,趙七不符合,不能算,他還是要吃了他們。

他們這才慌了,不得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趙七。

讓他一起想辦法。

讓他想一想,有沒有符合要求的,有靈氣的祭品。

這本是病急亂投醫,可還真讓趙七想到了一個人。

他當時就脫口而出了易潇的名字。

再想收回的時候,已經晚了。

……

趙七說着說着,又深深地低下了頭:“我本來,本來想拒絕他們的,可是……”

可是他們那樣可憐地求他。

何況,趙七覺得,他們說得也有道理,沒有了爹媽,他可就真的沒有家了。

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他怎麽能,怎麽能真的看着他們去死而不管呢?

“哦,所以你就能把我騙進來。”易潇點點頭,“你可真行啊。”

趙七被他前所未有的冷漠語氣激得眼圈一紅,語帶哭腔道:“易潇哥哥……”

易潇別過頭:“滾吧。”

趙七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易潇拄着劍,看着那厚重的濃霧擠壓過來,翻湧間褪去了僞裝,露出了本來面目。

是魔氣。

易潇緩緩握緊了劍柄,把劍橫在胸前,眼中神光銳利無匹。

在明白此刻處境的時候,他便已做好了殒身于此的準備。

可他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牆不回頭。

他就是這麽一個人,哪怕知道盡頭是絕境,他也要走到盡頭去看看,絕沒有在一開始就放棄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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