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重磅消息

甘藍再也沒能想起明信片、小櫻桃與夢境之間的關系,因為當她又一次醒來時,一個重磅消息被結結實實的扔到面前,容不得她思考其他。

甘藍打小過着再普通不過的生活,出生在計劃生育嚴格執行的八十年代末,父母是中學教師,她是家中的獨生女,從小學到大學成績優異的她是老師和家長眼中的驕傲,走出校門後又成功走進體制內,有了份體面的工作,盡管家裏一直以為女兒做的只是普通政府文秘,不知她的工作存在危險。

就是這樣一個衆人眼中的三好學生其實有顆不大安分的心,當其他小姑娘還在聽童話的時候,她已經抱着一堆關于戰争與特/工的書看的不亦樂乎了,她的腦子裏會時常冒出各種不着邊際的想法,投報國/安時,她還作着007的美夢,然而工作後,她才知道耀眼的詹姆士邦德不過是個絢爛的幻影,忍耐日複一日的枯燥、懷疑、恐懼,從紛雜的線頭中謹慎而敏銳地找出導火索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褪去英雄主義的圓場裏,大概容不下一個好運氣的007。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愛自己現在的生活,因為長大了的她知道現實不同于韓劇,本就沒有那麽多的驚喜和浪漫。

然而在25歲的夏天,當甘藍站在主治醫師辦公室門外,聽見大夫與母親讨論自己的治療計劃時,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原來自己的生活也可以離韓劇很近。

大夫說,她得的是血癌,就是人們常說的白血病。

如果不是因為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急着回去上班,她不會想到找主治醫師,也不會意外聽到關于自己病情的真相,她大概會一直相信自己時不時發起的低燒、止不住的鼻血和全身的關節疼痛均是由腦震蕩後遺症引發的說辭。

甘藍倚在門邊,靜靜的聽着屋內大夫平靜的陳訴和母親的抽泣聲,好像在聆聽一場關于他人生死的宣判,她覺得大概那場腦震蕩真的給她留下了後遺症,不然此時腦子裏怎麽會一片空白呢?她明明聽得見大夫在說什麽,卻又絲毫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打開,紅着眼出來的林媽愕然看着站在門口的甘藍,她像做錯事的孩子般,緊緊摟着女兒失聲痛哭。

走廊裏人來人往,飄着永不消散的消毒水味兒。三伏天的醫院裏,卻總有陽光到達不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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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療期比預想的更為漫長和痛苦。

甘藍記得之前看過一本小說,小說裏說:化療就像一場看不到頭的馬拉松,不管開始跑得多快只要半途而廢就算輸了,只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有資格微笑。親身體驗之後,甘藍很想寫信告訴那本小說的作者,化療不僅是場馬拉松,還是場加入了鐵人三項的馬拉松,在邁出下一步之前,你永遠不知道前方還有什麽樣的困難在等着你,或是,等着壓垮你。

第一次化療結束後,甘藍開始大把大把掉頭發,她本想把陳柏給她修剪的齊肩短發留長些,可是天不遂人願,頭發似乎不願陪她度過這個漫長的夏天,梳子輕輕一梳,便成片成片的落下。第一次化療結束後的頭兩周,甘藍每天被填鴨般吞下各種藥,她開始嗜睡,因為好像只有睡着的時候疼痛才不會那麽銳利。

局裏的同事來看過她幾次,不過統統被林媽按照甘藍的意思婉拒之門外,唯一例外的是許明媚。許明媚明白甘藍是不願讓同事看到她狼狽的模樣,因此對自己的“特別待遇”格外珍視,一有空就來醫院陪着甘藍。她告訴甘藍陳柏之前到處找她,因為實在打聽不到她的下落,他便在部門口守了好幾天,直到遇見張風雷。

“張主任沒有告訴他你生病的事兒,他說你為了執行任務,去了別的城市。”

“嗯,那就好。以後他要再找你們,還是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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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他說他要帶多多回歐洲了。”

“哦,那也很好。”

看着甘藍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許明媚突然覺得好心疼,她低下頭,終于沒有說出“陳柏讓我告訴你,走之前想再見你一面”的話。

八月的最後一天,在為迎接第二次化療的緊張氣氛之中悄然度過。

對于甘藍而言,如果說第一次化療是馬拉松的第一賽段,那麽第二次化療無疑是她遭遇的第一個鐵人三項。四天的療程讓她整整瘦了一圈,最後一天治療結束後,被推進病房的她已無力氣與任何人說話,林媽看到女兒的樣子立刻心疼地倒在她床邊嚎啕大哭,林爸走出病房,在走廊裏最陰暗的角落偷偷掉淚。稍稍恢複些力氣後,甘藍以不肯進食為要挾逼好幾天沒合眼的父母回去休息,只留許明媚一人在身邊。

只是父母走後,她依舊沒有吃任何東西,不是不想吃,而是吃不下。長期的化療讓她的胃幾乎成了擺設,就算以前再愛吃的東西擺在眼前,除了嘔吐感她的胃不會做出任何反應。

是夜,甘藍趴在醫院衛生間的馬桶旁吐得不能自已。

她像一個溺水的孩子般,一手扒着馬桶邊緣,一手緊緊抓着許明媚的手臂,直握得指節發白,仿佛輕輕一松整個人就會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許明媚忍着手臂上的疼痛為她拍背,手掌碰觸到寬大睡衣下的軀幹,她驀地一頓,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曾經水靈靈的學妹,如今瘦的只剩一副骨架了。

“學姐,學姐,我覺得我把自己的胃吐出來了。”

吐幹淨胃酸後,甘藍擡起頭忽然幽幽地冒出一句,看到許明媚呆愣的表情,她惡作劇得逞似得扯出一抹脫力的笑。

都這種時候了,她竟然還在開玩笑。

許明媚破涕為笑,邊罵了句“整天沒個正經”邊遞水給甘藍漱口,又耐心地替她擦去嘴邊污物,這才攙着她慢慢走出衛生間。

化療開始之後,甘藍很少能在夜晚安眠。都說夜晚是人神經最為脆弱的時刻,卻也是病痛最為猖獗的時刻,白天在各種藥劑之下得以緩解的疼痛總是在夜深人靜之時卷土重來,肆無忌憚的攻城略地。為了不驚擾疲憊的父母,疼痛來臨之際甘藍總是假裝熟睡,咬牙一聲不吭的忍着身上的痛,實在痛不過了,她便鑽進被子裏,牙齒緊緊咬住枕罩的一角,一聲不吭的掉眼淚。

今晚,支走了父母,甘藍覺得無比輕松,為這個終于不用再“熟睡”的夜晚。

許明媚扶她走到走廊盡頭,這裏有把長椅,許明媚坐在上面,她便蜷着腿躺下,像只懶貓般将頭枕在許明媚的腿上,透過牆壁上的窗,可以看到外面深藍色的夜空。

午夜過後的醫院陰森而寂寥,走廊裏的燈關了一部分,亮着的幾盞除了照明之外主要承擔起了制造恐怖氛圍的重任。甘藍向許明媚保證,此刻走廊上看不見的“人”比她們看得見的人要多得多,許明媚瞅了眼空蕩蕩的走廊很不争氣的咽了口吐沫,引得甘藍一陣咯咯笑。夏夜開始變得涼爽,窗外的蟬鳴聲依舊一陣接着一陣,月華如水,順着小窗覆在二人身上,良久,許明媚聽見甘藍小聲嘀咕了句:

“學姐,我想放棄治療。”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把拉起躺在自己腿上的甘藍,

“你說什麽?”

“我說,我想放棄治療。”

“你敢!”

許明媚蹭的站起身,她想如果此時坐在長椅上的不是這樣一個瘦弱蒼白的甘藍,她一定會一巴掌扇過去,為她如此不負責任的一句話。

“林珑,你有什麽資格說放棄!”

幾秒鐘前還溫柔至極的許明媚如變了個人般眼露厲色:

“你才25歲,大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你不是說想去世界各地看看嗎,世界那麽大你才去過幾個地方?你不是說要找個只稀罕你的傻子養你一輩子嗎,他人還沒來你他媽舍得離開?就為了眼前這點疼你就說放棄,你對得起你自己嗎?還有你爸你媽,就為了能照顧你讓你早日好起來,老倆口沒日沒夜的守在醫院裏,你就算不為自己着想,也得為他倆想想吧!你要這樣沒了怎麽對得起你父母!”

許明媚的大嗓門驚動了值班的護士,年輕的小護士跑過來示意她小點兒聲。許學姐的思路被打斷,只能用鼻子出氣,惡狠狠地盯着甘藍。

若是平日被許明媚這般訓斥,甘藍一定早就跳起來反攻了,可今天,她始終低垂着眼睑,平靜地等許明媚把火氣發洩完,這才慢慢起身,輕輕地拉過許的雙手,

“學姐,你錯了,我不怕疼,也不怕死,我怕的是把大家都折騰累了、把整個家都折騰空了還免不了一死。你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當我躺在床上裝睡的時候,我媽就坐在床邊整宿整宿的掉眼淚,昨天我躺的乏了,想出去走走,結果看到我爸蹲在病房門口啃一個素包子,他們都這麽大年紀了,養了我這麽多年,可到現在還要為了我的病擔驚受怕,想着法子省錢。

是,為了他們我也不該放棄,可是學姐,我知道,這個病光靠化療是好不了的,要進行骨髓移植,先不說找到合适的配型有多難,單說手術成功率,僅僅只有百分之三十。而手術要四十萬,術後如果有排異反應再有個四五十萬都不一定夠,我爸媽當了一輩子教師,家裏本來就沒有多少積蓄,不能因為一場連三分之一生還率都達不到的手術而讓他們再欠一屁股債啊!

我想過了,我虧欠的人太多,這場病或許就是老天對我的報應。欠我爸我媽的,我恐怕這輩子還不上了,只能盡量少拖累他們點兒,至于欠多多……和陳柏的,我不求他們能原諒我,只希望他們能早日忘記我吧。”

甘藍說得極其平靜,顯然同樣的話已在心中演練過無數遍,她選擇用同一種語調,同一個姿态來将這些話從心中逼出來,想讓聽衆知道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鐵了心要這樣做的,但她唯一的聽衆許明媚女士卻很不配合的只從她的話語中聽出了落寞、自責和絕望。

醫生說過,要想治愈甘藍的病,醫學手段固然重要,但病人自己的求生欲卻更為重要。而如今面對一個已然将自己抛棄的甘藍,許明媚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懼,比兩次守在病房外等候化療結果時的任何一次都更為強烈。

她想起了腰包裏放着的小信封,這是今天來醫院之前張風雷偷偷塞給她,讓她一定要交給甘藍的東西。信封裏裝的是什麽她清楚,所以她才猶豫了一整天要不要将信封交給甘藍。可是現在,她已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任何一個可能激發甘藍求生欲的希望都會被她拿來當做救命稻草。

許明媚反握住甘藍冰冷的雙手,問道:

“你是不是覺得因為之前的隐瞞和欺騙,陳柏會恨你?”

甘藍無聲點頭。

“那你記不記得從黎明島帶回來的那把鑰匙,說是陳柏交給你的?”

甘藍突然擡起頭,眼睛裏飛快地閃過一絲光芒,像在沙漠中撞見綠洲的迷途者,她料想許學姐之後的話或許很重要,于是一言不發的望着她,等待下文。

許明媚輕嘆口氣,從腰包裏掏出被折的僅有巴掌大小的信封,放在甘藍手中,

“軍/方後來拿鑰匙把陳柏留給你的東西帶回來了。張主任不知用了什麽法子把它搞到了手,我想你看了之後可能會改變一些想法,收好,明天我來找你取。”

暗夜寂寂,甘藍握着信封,仿佛又聽到了黎明島的濤聲一遍遍回響在耳畔。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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