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打壓

林行遠說要走,哪管它白天黑夜?收拾好東西就出門了。

夜深人靜, 月明星稀。

他在城門被守衛攔住, 淡定掏出牌子表明身份, 對方不敢拿他怎樣, 抱拳朝他致意。

将士見他深夜動身, 以為是邊關有什麽要事,急切詢問是否要請示上官,為他打開城門。林行遠憂傷回說不必, 然後抱着自己的劍,在一側蹲下靜候天亮。

火光拉出他的長影, 守門的幾位将士壓力好大。幹站着覺得哪哪都不對勁。想找他聊天,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心情不好。

林行遠目光沉沉,遠眺天邊圓月, 時不時嘆出兩口氣來。模樣委屈極了。

春夏日頭升得早。這幾日都是晴朗, 亮得更快了。

敲鑼報時的人來過,城內城外陸續聚集了人流。光色還是灰暗的, 但準備要開城門了。

林行遠兩腿蹲得發麻, 在衆人矚目中第一個走了出去。

他靠邊走在出城的大道上,過了城門, 前方是一條開拓出來的平坦山道。下方一片花草長得正好, 入目都是一簇簇綠油油。

一步一腳緩緩走着,走了半個來時辰, 看見一個休憩用的茶寮。他不累,但還是停下休息了一會兒。

路人來來往往, 少有獨行。他模樣俊俏,不少人要多看一眼。

清風習習,林行遠忽然沒了主意。

他能去哪裏啊?

回上郡嘛,先前跟林霁賭氣,擠兌過他,就這樣回去未免太沒面子。

浪跡江湖嘛,不過都是話本裏的東西,天底下哪有江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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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撇撇嘴,一動不動,入定般得坐在原地。

旁邊的人在他面前重重放下一碗茶,都沒反應過來。

那方拭非呢?林行遠失神一嘆。手指因為使勁而有些發白。

杜陵囑托他照顧方拭非,是一句很有分量的話。他隐形埋姓十數年,若非真放不下,不會寫信給林霁。

方拭非的确是不能叫人放心的。她為人狂傲,又倔強不肯服輸,好似不需要任何人幫忙。

杜陵去了,現下除了自己,沒人知道她的秘密,也不會有人了解她。認識她的,或是像盧戈陽一樣畏懼她,覺得她似小人汲汲營營。或是像周錢二人一樣讨厭她,覺得她自視清高不知所謂。

可誰也不知道她心裏藏着什麽,誰都不知道她肩上扛着什麽。她甚至連個可以說真話的人都沒有。

自己是天下之大,不知哪裏好去。方拭非是天下之大,只能将自己困在波詭雲谲的朝堂中。

衆叛親離毫無退路,她做好了赴死的十全準備,怎麽會主動挽留他呢?這輩子都不會的。

下次見面,該會是何等光景,或許方拭非已孤零零地死在哪條大街上,而他一無所知。

他舍得走嗎?

林行遠忽然站起來,轉身往回沖去。

守備們還在排查過往行人,就見早上出去的林行遠,又一陣疾跑沖了回來。

他一臉兇狠道:“借道,盤查!”

那守備接過他的文書,卻沒低頭複查,說道:“……有急事的話,便不必了吧?”

林行遠一把奪過,繼續拔腿狂奔。

·

林行遠離開後,方拭非就清醒了。只是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着。

後來被隔壁家的雞鳴聲徹底吵醒,幹脆起來洗漱。

她去隔壁房間看了眼,果然見到林行遠留給她的一筆錢。将它裝進袋子,封好藏到床底。又回到主卧。站在師父牌位前,點香祭拜,向他老人家問好。

拖沓着腳步,把昨天放進櫥櫃裏的饅頭拿出來,兌着剛燒好的熱水吃早飯。

今日家裏特別安靜。一個人的時候,連吃飯都沒什麽食欲。

杜陵一直陪着她的,他去世後又有林行遠在,方拭非鮮少一個人住。這下真是不習慣。

正這樣想,房門就被人重重踢開,方拭非以為是有人滋事,卻見林行遠氣勢洶洶地跨了進來。

林行遠喝道:“方拭非!”

方拭非護住自己的碗,戒備道:“你沒出城?”

林行遠說:“我出城了,又回來了。”

方拭非若有所思道:“哦……”

林行遠在她對面坐下來說:“我仔細想了想,覺得你要是沒有我,會早死。”

方拭非搖頭:“……這倒真不會。”

林行遠說:“難保。你看着吧,你去了戶部,讨厭你的人有的是辦法陷害你。沒有我保你,你早不知死多少次了。寒門子弟就該有些自覺,高官捏你如同捏只螞蟻,哪容你如此猖狂?”

方拭非:“你要保我?”

“也不是不可以。”林行遠用手指揩了下額頭的汗漬,“你求我,我可以考慮。”

方拭非拿着饅頭都快懵了,反問道:“我求你?”

林行遠順竿子爬道:“好吧。可以。”

“……”方拭非,“那你想怎麽保我?”

林行遠:“随意,去戶部掃門也可以,這不是你說的嗎?”

方拭非覺得他是瘋了,但他明顯是一副我很認真的模樣。

她端起碗,将最後兩口水飲盡,然後抓起這位兄弟道:“走!”

二人跑到戶部官署的時候,來來往往已經有不少人。因方拭非尚未赴任,不得帶外人進去,林行遠就在門口被擋住了。

林行遠讓方拭非先進去,自己在門口堵王聲遠。

王聲遠今日來得不晚,沒一會兒林行遠就見到了。他走過來攔住,抱拳問好。

王聲遠雖未見過他,卻是聽過他名字的。禦史大夫還特意跟他提過,說林霁兒子悄悄到京城來了。見他前來拜會,一臉和善笑道:“賢侄”

林行遠順着這賢侄二字,也笑道:“王叔。”

·

方拭非今日還是坐在葉書良旁邊,與他共用一張桌子辦公。

方拭非拿筆沾了墨在另外一個本子上做登記,問道:“昨日您是什麽時候回去的?”

“不重要。”葉書良淡淡道,“做你的事情吧。”

方拭非已經有模有樣,不需要他多看顧。葉書良對着賬冊上的條條名目,比對舊年的數額寫公文做分析。

未多時,林行遠拄着一把新掃帚走過來。沒打擾方拭非,就在那門口掃地,或坐着發呆。

葉書良擡頭看了一眼,未曾在意,繼續做事。

日過晌午,重新擡頭,驚訝發現那人竟然還在。說道:“這人是怎麽回事?門口來來往往都掃數十次了。”

只是說了一句,又重新低下頭做事,好像事不關己。林行遠剛想解釋,見狀又坐了回去。

方拭非同林行遠出去吃飯,帶了東西給他。葉書良道了聲謝,放到一側,看着還真沒打算起身。

方拭非催了好幾次,他難得露出煩躁的神情,才拿過去吃了。

一整天,除去帶着方拭非等人上街核查京市,平時絕對不挪坑。

竟然有人能坐得住!反正這是林行遠八輩子都不敢想的事情。

·

中途方拭非請假半天,去吏部報道,自此算是正式在戶部挂職。

在吏部名冊上瞥見,盧戈陽最後留在了禮部。

如此重複過了大約六七日,葉書良檢查完方拭非做出的總賬與提要,覺得已是不錯,可以勝任。而且要是實在出什麽差錯,還有他在上面把關。他對下屬培養向來大膽,覺得只有動手了,才能明白其中關節玄機。便帶她過去找人交接賬務。

金部共有三名主事,先前走了一人,如今還剩下兩位。這兩人都是年過五十,性格油滑的明算出身,對方拭非這種半途出家的書生很是看不起。覺得她雖然會讀書,會作詩,卻未必能做好戶部的工作。

也實在是,過往經歷太過慘痛,叫他們對方拭非這樣的年輕人喜歡不起來。

戶部裏塞人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可戶部不似吏部禮部,随意塞人是會出大事的。什麽都不懂的人進來了,只要記錯一個數字,後邊算不出正确的結果,就得調動全司上下不停地查錯糾錯,相當麻煩。耽誤了事情,最後升官的是受祖上庇蔭,随意來做幾個月的權臣子弟,挨罵受罰的卻成了他們。

加之葉書良竟然如此迅速地讓方拭非接手實務,二位主事心中更加不快。

麻煩了,又是一個大麻煩。下次本司升遷的機會,估計會被這方拭非給占走。

主事這樣認為,下屬也差不到哪裏去。

早有人盯着主事一職空缺躍躍欲試,等着保送選補,誰想天上忽然掉下來個孫子輩的家夥……嘿!

葉書良将人留下,并未多說,兩句講明情況,便轉身離開。

如果方拭非連這幾人都治不了,也沒必要強行留在戶部。他總不能面面俱到,替人将所有事都安排妥當。

他一走,屋子裏幾人的臉色瞬間沉下來。

方拭非恍若未聞,上前一步,對着二人抱拳道:“請金主事,嚴主事多多包涵了。”

嚴主事先行開口,指着角落一張堆滿書冊的桌子道:“我金部于戶部四司中,管倉儲出納與京市交易。方主事既然來了,便将原先孫主事負責的賬簿交于你。”

方拭非點頭。

她走過去翻看了,發現冊上記載的多是城西商鋪的交易記錄。給的東西倒是很齊,包括往年賬冊都全了,只是擺放特別亂,這樣整理,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

那二人交代完,也沒個提醒,便帶着手下出門。

方拭非端正坐下,就近拿起一本冊子,開始做試算。

手邊連個竹籌都沒有,她擡頭張望,想找人幫忙,喊了幾聲,屋內幾人都推脫沒空。

這是被排擠了。

方拭非也不強求,不在怕的。幹脆撸起袖子,自己從頭來算。

京市中交易的賬簿,就同葉書良說得一樣,各大商鋪都有些不同,還喜歡偷偷摸摸地玩些小花樣,這報上來的數額真假很難核實,工程浩大。

兩位主事手下是帶着好幾位經驗豐富的明算,初期整理會交給他們。類似這種事情,本不需要方拭非來做。可偏偏她現在孤立無援,只能自力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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