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苦厄20-師父啊

師姐和師兄一去不回,直播已經到了第二天, 新聞上沒什麽異常, 全是修真直播的相關報道與讨論,有人說, 時代要變了。

我大清早起來,蓬頭垢面, 柔軟的床鋪讓我整個人陷在裏面, 腰骨發軟, 恍惚置身幼年,我從我這張小床醒來,規規矩矩洗漱好, 坐到這座洞府最深處的地方。

現在通往那裏的門被鎖上了,師父下了禁制,又上了兩道沉沉的大鎖,從物理層面上阻斷我回去搗亂的一切可能。

這時我想起,我已經長大了。

我揉掉眼屎撓撓脖子,像個邋遢老太婆一樣拖着發困的步子, 昨晚看直播太晚,還被唐宜和小眼鏡聯合起來氣了一下。

小仙師我們愛你隊。

我們都愛你哦小仙師。

誰是小仙師。

過分。

我叼起牙刷給自己燒洗臉水,靈引爐上熱水還沒燒開。

畢竟還是二月份,天氣還是很涼, 我邊刷牙邊搓手,等熱水好了再倒入盆裏,預備去另一邊舀冷水摻起來。

“好冷好冷好冷。”

“把暖螢草燒起來。”

“哦我怎麽忘了……嗯?”

我扭頭, 師父站在我身後,看着我睡過的狗窩一樣的地方表情冷淡。

灰白的長發不知道什麽時候散開了,師父的皺紋淡淡的,可能因為她一直表情很少的緣故,她的流雲道袍上沾了星星點點顏色暗沉的血跡,像繡上去的梅花。

我條件反射就要跪下,但忽然想起師父已經對我和顏悅色了!我不用那麽害怕了!

“眼屎。”

“對不起師父!”

我背過身子拾掇了一下儀容,轉過頭跪下行禮,磕完頭就跳起來跑到師父眼前礙眼:“師父!師姐帶着師兄去蒼雲真人那裏找您了!”

“唔。”師父臉上寫着“已閱”兩個字。

“您知道啦?”

“剛知道。”

師父淡淡坐下,拉開我揉皺的被子放在一邊,她坐在床沿比我師姐坐在我床沿更像神仙下凡,我師姐畢竟年輕,而我師父已經……我師父多大歲數來着?一百多了吧?

我正在胡思亂想,師父忽然憑空排出兩個杯子,手中又浮現出一瓶果酒,我仔細一看那不是我們鳳吟山特産麽,鳳吟果酒馳名華夏星呢,很美容養顏。

一個杯子浮到我面前,我怎麽敢讓師父給我倒酒,立即畢恭畢敬地伸出雙手,接過酒瓶,給師父斟上,再給我自己倒了一小口。

“多倒一點,這個雖然比不上你自己釀的,但是也還不錯。”

我一陣哆嗦,險些把酒杯砸出去。

我背着我師父在後山偷偷釀了幾壇子酒的事她居然一直知道!我回想起了許多小秘密,生怕我師父突然跟我算賬,那我背地裏幹的事情多了,除了在未成年時期因為太寂寞了上網學習釀酒糟踐了不少鳳吟果後終于炮制出三壇子酸酸甜甜又有點清冽酒意的好喝的姑且算酒的飲料,我還縱容從命偷偷倒賣鳳吟果,還發現我們山的全家福中有第五個女人就是大弟子淩霄,淩霄可能要奪舍我了……

師父如果都知道……我不想細想下去。

“沒有偷喝你的,不必這麽害怕。”

師父我沒有擔心你偷我的酒喝啊!

我師父也和小眼鏡一樣,特別擅長堵住我醞釀到一半的情緒讓我又哭又笑然後哭笑不得只好一件件事都輕盈地揭過。

我小口抿着酒,不知道師父突然請我喝酒是什麽意思。

“守誡快回來了。”師父吐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我嗯了一聲。

“記得她說的那個……淩霄麽?”

師父擡眼看我,我雙腿發軟,對我師父沒有一點兒城府可言,師父不問還好,一問我就暴露自我,聲音發顫:“記得的,師父。”

“她是我第一個弟子。”師父打算講故事似的娓娓道來,聲音也放平緩,仿佛是在給我講睡前故事。我是很想知道淩霄和師父的事啦,但是淩霄真的很讨厭又賤嗖嗖的,怎麽看都不像我師父這種孤傲分子能教出來的徒弟……可是我又是當事人,如果師父知道淩霄就在我腦子裏活蹦亂跳還能給我一只拖鞋大殺四方,我不知道師父會選擇我,還是淩霄……

多半是淩霄吧,我想,淩霄很強,從名字就可以看出我師父對她寄予多少厚望。

我有點不安,很害怕師父像她平常的作風一樣直截了當地宣布她的決定,那我會受不了的,我希望她能迂回一點,雖然我很怕我師父,但是我也很愛她,我的愛應該不比淩霄差很多,希望師父不要對我太過殘忍。

我不吭聲,等師父的下文。

她看我站成個內八,腿軟得快摔倒,好心地拍拍身側,讓我坐在她旁邊。

“淩霄是符陣學的天才,她可以根據物體本身的特性現場創制一個符陣,讓這件物體在短時間內擁有強悍的屬性,劍術倒是一塌糊塗,平時戰鬥仿佛地痞流氓,抓起什麽用什麽,戰鬥風格稀奇古怪,連我也不能确保穩勝過她。”

我想起了那只澡堂拖鞋,可能就是淩霄随手一扯然後強化過給我的。

“但是她讓我很失望。”師父把許多故事濃縮成一句話,我聽得很詫異:“為什麽?”

“她背叛了人類。”

“哎?她投奔妖族啦?”

“她想要毀了這世界。”師父表情憂傷,她憂傷起來不像師姐一樣讓我還能騰出心情吐槽,師父的憂傷好像沉澱在水底的泥沙,被我翻起來就是一片渾濁的水流,我連帶着跟着傷心起來。

“你想毀滅世界嗎?”淩霄曾經對我這麽說。

果然,那個大魔王就是淩霄本人。

我不是什麽毀滅世界的大魔王,我是好人。

“世界還能說毀掉就毀掉的麽?”我小聲說,怕師父聽了傷心,我說話都小心斟酌。

“哈哈,她可以啊。”師父忽然笑起來,不知道怎麽就突然多雲轉晴,我的小心提在半空,師父卻沒再說話。

有好長一段時間,師父都保持沉默。

“師父,那你說讓師姐九點來這裏,您卻又走了。”

“我不是說今天九點嗎?”

“是昨天。”

“嗯?”

師父記錯時間?師父!你不要再崩人設了!

“淩霄死後,我對時間失去概念,記憶也有些混亂……”師父給自己找補,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淩霄怎麽死的?”

師父還沒說話,淩霄突然冒出頭來。

“還能怎麽死,我只能被師父殺死。”語氣聽不出怨怼,但也說不上太好。

我臉色一下子慘白,就像被倒上一桶白漿的那種白,師父還沒回答,看我臉色異常,碰碰我的額頭:“怎麽了?”

我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湧上來許多悲傷。

好像,好像有一種叫痛苦的東西在心裏長出來,痛苦的樣子仿佛是鳳吟果,有風吹過就拼命尖叫起來,它們此起彼伏地在心裏痛苦地尖叫,而我說不出一句話。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你要奪舍我了麽?”我對淩霄說。

淩霄沒有回答。

劍尖突然穿入我的胸口,疼痛變得真實,我好像被撕碎了,苦厄這個人變得很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淩霄,淩霄跪在師父面前,師父的長劍穿胸而過。師父黑色長發束在腦後,師父還沒有現在那樣面露老态。

師父站在我面前,我的痛苦使我說不出話,我聽見淩霄說:“大道之争,你輸了。”

“不能再走下去了!淩霄!活下去!我只要你活下去!淩霄!”

師父抱着我,她的頭發都變白了,她的劍脫手,狠狠嵌入我的體內,我沒有反抗,我其實還有力氣,但是師父在哭,她很愛我,她在我身上寄予厚望,她付出了全部心血。

她的道心讓她殺我,她沒錯,我也……沒有錯。

于是我沒有動手,等血淌盡,在師父懷裏沉眠。

師父啊!師父!為什麽!為什麽殺我!

我仿佛聽見淩霄的哭喊,可是她明明沒有說話。

苦厄這個人忽然清晰起來了,我回過神,我還在床沿坐着,師父摸着我的頭:“有一種小的戰争,只會死一些人,有一種大的戰争,會死所有人。為了不死掉所有人,我們不畏懼一場小範圍戰争。但是任何戰争都是戰争,你要活下去,苦厄。”

你要活下去,苦厄。

你要活下去,淩霄。

“我沒有奪舍你啊你不要給我擺出一副在看走馬燈的垂死模樣啊!”淩霄說。

“去死吧師父讓你好好活着你還毀滅世界信不信我就地自殺粉碎你的驚天陰謀啊!”

從淩霄那裏傳來的痛苦仿佛從她那裏淌來的冰川,冰刃層層割開心髒,冰川走了,痛苦還在,我緩不過神,師父并沒有正面回答淩霄的死,不知道為什麽,我相信了淩霄,是師父殺了她。

但我也不會因此覺得我師父是壞人,殺了自己的徒弟這件事就是在俠士聯盟說出去也是得上修真網被罵的。可是師父的眼淚很真實,我也沒見過師父不顧一切地撲過來擁抱我們的樣子,她的哭聲讓師父就像一只丢了崽子的母狼,她所有的殘忍都是合情合理。

可是我不明白,她說要淩霄活着,卻自己殺了她,難道師父知道淩霄的神魂還在,并且在我身體裏,所以對我的态度變得很好了麽?

就比如摸摸頭對我諄諄教誨這件事是我夢中都不敢出現的場景,我師父只會冷冷淡淡地看看我一言不發,目光如刀淩厲。

這轉變從何而來呢?

還沒輪得上我細想,師姐回來了。

她回來時身姿挺拔,仿佛放下心事,眼神又變得一往無前,從命說他這一次給對師姐起到了關鍵性的幫助作用。

我們三個都到了,師父坐在我床沿把我推到師姐師兄中間,我們站成一排重新行禮,師父施施然受禮,然後起身,帶我們走進了洞府深處。

師父的洞府盤根錯節房間很多,即便是我也不清楚具體構造,這就是挖在山裏的大別墅,還有些陣法迷宮之類的保障安全。

我們進入的是一個不太大的房間,裏面幾方石凳,一條巨大的青石板橫在中間,打磨光滑仿佛就要成為鏡子,石板上放着一套茶具,已經落了灰。

“從命去清洗杯子。”

師兄一走,房間就顯得很大了,好像每句話都會有回音似的。

“從命不在,與你二人說些事,”師父輕輕敲桌,“守誡去蒼雲真人那裏了?看見妖狐了?”

“看見了。”師姐表情冷靜地仿佛師父在開作戰會議。

“蒼雲真人欠我人情,再者改革對他也沒有好處,所以他是我們這邊。妖狐藏得住一時,藏不住一世,修真學院有所行動,等它聲勢浩大,輿論對我們不利,因此我有些安排,這幾日要做。”

我凝神細聽,雖然修真這種大事和我也沒多大關系,但氛圍要有。

“守誡,妖狐是你捉的,我将流雲千裏圖給你,之後教你将人取出來的辦法,你要等我信號,然後去蒼雲真人處把妖狐帶走。在那之前,你把金丹練回來。”

“啊?”師姐一愣,“重修金丹時間太久,怕是……”

“你想辦法去霞落山一趟,霞落山玻璃棧道下食人花叢中有一處洞府,是你的師姐淩霄留下的,我看你也買了天顯儀,帶過去,找到淩霄留下的強化符陣,留在那裏重修金丹。

師父在桌上敲擊的力道突然變大了一些:”那是她給自己留的後路啊……必定有用,我想,如果是你,她留下的筆記,應該都能明白。“我想起淩霄上蹿下跳掩飾讓我進洞府的身法,沒說什麽,眼巴巴地看師父。

師父果然給我命令:“苦厄,這是保守派主要人物名單,距離較近,加快趕路,你去找到這些人,出示身份,告訴他們,我在丹陽派山門等着。”

“丹陽派不是支持改革麽?”師姐忽然說。

“丹陽派長老打算改革,但宗主不,眼下長老不在,我們這些老家夥有些秘密場所,不必擔心。”

我突然被寄予厚望,一時間接受不了身份轉變,正要說什麽時,從命搖搖晃晃從門口擠進來,捧着托盤泡了茶,師父的眼神下我閉了嘴。

他重重地落座,師父凝視從命,終于露出了她長久以來的看我們的那種看蠢貨的表情,但畢竟有所收斂,她嚴格起來,我師兄連屁也不敢放。

“今天特意找你們三個,是有一件大事要說。”

我覺得應該也沒什麽別的大事了,都要打仗了,還有比打仗更厲害的大事麽?

“你們也都長大了,苦厄也很快就成年了。為師認為,該分家了。”

說完,她靜靜地掃了我們一眼,我們都各自發抖,我想,原來師父摸我,是暴風雨前的平靜麽?

緊接着,桌邊師姐跪下去了,從命跪下去了,我也跟着膝蓋一軟,戰戰兢兢。

“師父——”師姐蹙眉,在我們三人中,就數師姐說話最有分量,“我們三人願跟随師父左右——”

“別說這些沒用的,守誡,為師的這些産業,你可以先挑。”

“守誡願意永遠跟随師父。”師姐磕頭,這陣仗怕是把我師姐吓了一跳,師姐想過自己因為不受歡迎被踢出山門,但沒想過居然是我們三個被一起踢出去。

從命也适時表忠心:“徒兒跟随師父學習還沒夠呢,師父的養育之恩也還沒來得及報答。”

仿佛是一個一個接着說完,師父扭轉臉等着看我如何表忠心。

我哪知道啊我都懵了。

“我……我……師父,我很害怕。您是不是要去幹傻事?”

“你可以留在山上,那些果樹種得很好。”

诶?不把我踢出去嗎?

從命立即大喊:“師父我也會種樹!”

師姐沒怎麽碰過我的那些樹,關于這件事她沒什麽發言權,一時間眉頭擰緊,欲言又止,索性站起來,離師父近一點再跪:“師父為什麽做出這樣的決定?”

“都起來吧,我老了,鳳吟山沒什麽發展前途,你們兩個都是有天分的修士,各找出路去吧。”

師父的話讓我們很不解,我們的确是不像別的山頭一茬一茬收徒形成規章制度,但是也活得自得其樂,等師姐年長一些一定會有人喊着要當她的弟子,這不就發展起來了麽,而且就算師姐不收徒,我們不是還可以湊在一起住麽,鳳吟山不就是我們的家麽,要麽師姐以後找到仙侶離開山門,要麽是我嫁出去,從命也會有他的生活方式……

師父為什麽要趕她們走呢。

“守誡,你可知道我們這世界其實早有一位化神?你年輕,有望沖擊化神,留在山上沒有資源沒有教導,只能浪費光陰;從命,你有天分,幼年靈根覺醒,但山上沒有競争,你沒什麽鬥志,也不知道該如何在現代社會生存,也不會工作,耽誤你的前途。你們兩個只要離開山門,其他門派必定高價聘請,擇良木而栖,你們知道這個道理,留在我這裏只不過一輩子老死,渾噩度日。”

“世界很大,我該放你們出去,常常歷練,淬煉道心,修真之道不是一次次比賽戰鬥,也不是山門的宏偉。從前是我疏于管教,如今放你們走,還算來得及彌補,若是你們沒有想要的,我就來分配了。”

師父心平氣和,師姐搖搖頭:“我明白師父的意思,但是我不拜入其他山門。我有所求,我有所要,我要師父還是師父,我還能常常回山,閉關修煉出來休息時聽見師妹師弟吵鬧,雖然聲音很遠,畢竟都聽得到,無論師父做什麽決定,我……都可以做得很好。”

師父還沒說話,師姐已經起身,面容冷峻,沖師父躬身一禮,轉身離去。

從命不像師姐有這種魄力,他顫顫巍巍,笑容仿佛撒了一把苦藥的粉蒸肉。

“徒兒勤勉練習就是了,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徒兒一定好好修煉,再也不犯懶了。”

見師父沒說話,他屁股一撅往後蠕動出去了。

我反而像個局外人似的茫然跪着,擡臉看看師父,師父換回她冷淡的看誰都是蝼蟻的神情:“你怎麽不走?”

“我,我……那我走了。”

我打回原形,今天的動蕩讓我把師父的溫柔都忘了。

“名單。”

師父扔過來一個紙卷,我本是沒打算接這個活的,可這時候我太茫然太害怕了,還是接過來,恭恭敬敬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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