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苦厄26-淩霄

死亡名單随着屍體身份的确認變得越來越長,數字停在19之後就不再增長, 除妖委員會對外鄭重聲明, 一定舉修真界之力挖出妖狐的老巢。

好像已經坐實了妖狐是兇手似的。

因為捅了唐宜一刀,我被認為是危險分子, 一群修士湧上來把我打了一頓,唐宜穿過這些修士, 捂着肚子低頭看我, 指縫殷紅。

我其實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捅她一刀, 就算要捅我也該去捅那幾個老頭和主事的。我只是因為唐宜對我開槍,然後再次瞄準我,憤怒達到頂點了。

我是這樣想的, 我試圖解釋自己的行動的起因,不然我沒辦法解釋那一瞬間我像是經受過訓練似的,動作流暢自然,從腰間拔刀,然後送出去,那一刻我沒想殺死任何人, 我只是拔出刀然後捅她——至于後果,我後來才意識到。

當然,最後因為唐宜沒死,随之到來的修真學院的醫療人員湧上來仿佛卷心菜把她裹在中央, 她的傷很快就會好。與此同時,我是個未成年人,剛失去了唯一的師父, 他們認為我太悲傷了導致我很不理智,雖然做事惡劣但是情有可原,他們沒收我的武器之後給我手腕的終端裝入追蹤元件,就讓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像個機器人似的接待員帶我到師父身邊。

這十九個人是我拿着的名單上的所有了,再加上師父,各自躺在丹陽派的地下廣場內,征用過來之後用一道道靈能護罩隔開彼此的空間,像蜂窩的一格格小孔。

我師父在那十九分之一的護罩裏,我進入之後,接待員就離開了,說要給我取師父之後留下的遺物,他順帶還問了問我師姐為什麽沒有來,我說我不知道師姐在哪裏,他就走了。

我其實很不擅長對師父表達感情,我看師父好像欣賞一幅家中珍藏的畫一樣,她的灰白頭發上的血被處理得很幹淨,但頭皮還是不斷滲出血來——她是被人擊中了頭部,胸口也有一處慘烈的凹陷,在被單的輪廓下遮住了可怖的樣子。

她蒼白,平靜,眼角的皺紋細細的,嘴唇抿緊,一如她生前。

我還是接受不了師父突然就沒了的事實,所以我坐在床邊一直沒說話,雙手緊張地搓來搓去,好像師父馬上要睜開眼訓斥我一頓似的。

淩霄在腦域內唔了一聲,我想起師父親自殺她的場景,不太願意她發出聲音。

剛要斥責,師父胸口的被單忽然顫了顫。

那裏的被單凹陷下去,被單的形狀猶如蒼白的小湖……此刻小湖泛起漣漪,然後,微弱地跳動了起來,滲出大片大片的血,重新染濕被單。

我跳起來。

“不要去。”師父的聲音。

我回頭,師父睜開了眼睛。

師父就是師父,還能起死回生,我想跳起來找別人進來救救師父,可師父不讓去,我苦着臉皺着眉,挪不開步,師父盯着我看:“你來了。”

“師父,師父,我找人救你。”我又坐不住,師父清晰吐字:“不。”

屁股下好像長了釘子,我手足無措,只好學着電視劇裏抓着師父的手,憋不出一句能說的話。

師父好像在儲存能量,等待我來似的,在那之前她顯露的樣子沒人懷疑她已經去世,現在,如果忽視她胸口的凹陷和頭頂的傷口,我會以為她只是躺在那裏懶得起來。

“鳳吟山的修真之物我都留給守誡。那片地和果樹都留給從命。”

随着師父的話吐出,空氣中蕩開金色的波紋,然後師父的話仿佛凝成實體,浮在空中。不知哪裏飛出一枚玉簡,這些文字沒入玉簡。

我盯着那些字看,又看師父,有點不敢說話,想了想,還是說:“那師父,是不是你以後就陪着我了?”

“除此以外,我把所有的,都給你了。”

可是師父,咱們山除了你的修真傳承和地皮果樹之外就啥也不剩了,我想要你陪着我呀,這就是所有了嗎?

但我不敢說,師父儲存下來的能量好像要用盡了。

師父轉臉看我,可是很奇怪,她明明看着我,我卻沒有被注視的感覺,被看着的好像是另一個人。

“你的道心……也很好。我只是,很膽小。”

我不明白師父在說什麽。

師父合眼,我不明白,吓得臉色慘白,抓着師父的肩膀就要晃她,她微微笑了,艱難地擡起一根手指,點在我的眉心。

好像一根極細的針紮進來,沒入皮肉,我疼得就要喊起來。剎那間,無數光流湧入我的腦域,好像一個舊皮囊被大海填滿,皮囊四分五裂,被滔天的信息洪流摧垮。

然後有什麽東西仿佛在重建,腦域中漸漸長出一棵細弱的小樹,只有零星的一片葉子在閃光。

腦子裏有什麽崩掉了。

“照你說的做吧,”師父依舊閉眼,我在疼痛的天昏地暗中仍舊能看出師父的生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她幹癟下去,嘴唇喃喃低語,“淩霄。”

被單下的身軀好像變皺的蘋果,一點點被死亡搓洗擰滅。

逐漸面目模糊,身消魂滅,被單落下,床上只剩斑斑血跡和落在床上的玉簡。

我仿佛明白了什麽,腦海中的信息湧入腦海,我逐漸開始适應這些記憶……但是它們太過模糊,我看不清,拼命地去抓,好像湊近了就能看明白,我不斷地伸手觸碰記憶的河流,腦域內的小樹逐漸開始長出第二片葉子,它先有金色的細微脈絡,然後是——

“苦厄小友,這些就是現場發現的玄術前輩的遺物。”

信息戛然而止,我好像被人從後腦勺砸了一錘子,腦袋一陣嗡嗡聲。

不知道為什麽,喉頭一甜,我沒忍住,張開嘴,哇一聲吐出一口渾濁的黑血。

腦域中的第二片葉子抖了抖,随即消散了,腦域內再也沒有信息湧入,腦域內只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樹和僅存的,仿佛随之都要被抖落下去的擁有金色脈絡的小綠葉。

“啊,小友,怎麽了?”那人急忙放下手中的盒子撲過來,我感到肩膀一冷,這個人的雙手帶了靈能要讓我鎮靜。

“啊,我——”腦子裏幾乎是渾濁的亂流,我整理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張了半天嘴,目光也變得渙散淩亂。

那人同情地看看我,又看看床上的變化,并沒有意外。因為修士之死不同于凡人,除非當場格殺灰飛煙滅,否則修士可以存着最後一點能量用以交代後事,因為修真者的道心也就是執念在未完成時會爆發出強烈的精神能量維系這最後的交代,直到身死魂消才是真正死亡……但因為現代修真研究過,大多數修真者其實留下的能量都不足以維系到說完遺囑,所以在認定死亡這件事上,并不以身死魂消為标準。

他端起一個盒子,放在我手裏,開

口朝我,輕輕打開,一件件指着給我看:

“所有東西我們都只做了清潔與采樣留證工作。請允許我為你介紹我們所找到的遺物:乾坤戒一枚,前輩手上還有一枚,但那枚有禁制,我們沒有輕舉妄動。”

我點點頭,我好像說不出話了,腦子裏有什麽東西噼啪斷掉亟待修複。

“俠士聯盟官方黑卡一張,內有二百萬零七千二百二十五晶幣,如果玄術前輩沒有留下遺囑确認歸屬,這筆財産将由鳳吟山三位均分。”

“這是師姐的。”我喉嚨發澀,好像不會說話了似的,調轉身子拿起玉簡。

我忽然很想喊淩霄出來,請求她附身在我身上,我處理不了這些事,我被莫名其妙的東西壓住,喘不上氣來,但是腦內沒有任何聲音,淩霄好像消失了。

“這的确是玄術前輩留下的玉簡。”那人将玉簡放在眉心讀取了一下,點點頭,“由俠士聯盟公證,暫時由小友代為保管,之後煩請轉交守誡道友。”

我點點頭。

“随身玉佩,鳳吟山印信,這應該也是守誡道友的?”那人征詢我的意見,我點頭。

“還有這些,都碎了,您可自行處理。”

我點頭。

“另外,還找到了玄術前輩的佩劍,不過已經斷了……”

他稍微走開幾步,從外面端出來一柄鐵劍,用紅綢托着,斷劍只有二尺長,另外一半已經幾乎被打成了燒火棍,甚至連燒火棍都不如,坑坑窪窪溝溝坎坎,幾乎一碰就要碎了。

我師父不像師姐一樣擁有一把很厲害的神劍,如果我師父用的是守誡劍的話……

停,我不能胡思亂想,腦子裏已經夠亂了。

那人用紅綢包裹斷劍,捆起來放在我這裏。這劍只能拿來當紀念品了,拿來切菜都嫌它不鋒利。

我如舊點頭。

“另外,嗯,修真學院的唐宜道友說,如果你願意的話,你……悼念過之後,她想見你,在出口等你……”

“我讨厭你們。也讨厭她。”我戴上戒指,雖然我不會用。我把剩下的東西連抱帶摟地提起,回身看看空空的床單,一把扯走,搭在肩頭。

我知道妖狐不是兇手,我要去蒼雲真人那裏确認妖狐沒有出來。如果這事不是妖族做的,那就是改革派,我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我甚至懷疑,那些鷹妖也是改革派放出來做噱頭的,如果它們是妖狐手下的,師姐怎麽可能将妖狐帶走。

我這十五年,馬上就要十六年的人生中,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我不喜歡輕易下結論,所以我沒排除改革派的嫌疑之前,我依舊讨厭他們。

如果沒有這個該死的直播,如果沒有那種讨厭的改革,我師姐不會被戲弄,她也不會爆掉金丹,我師父也不必死。

腦域中的葉子忽然亮了亮。

我師姐在我的洞府裏。

這句話聽起來很怪。我的記憶的閘門打開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我是淩霄,已經死了,但是師父想辦法讓我活了,讓我用另一個身份活着。

之後的記憶傳輸被那個人打斷了,所以我只能想起這件事,但具體的事,我仍舊記不清楚,所以一時半會兒,我還是用苦厄的想法來想問題。關于苦厄和淩霄的謎題,我需要花費更長的時間去琢磨,在那之前,我姑且認為自己還是苦厄。

其實老實講,因為光是身份認同的記憶就已經填得我頭痛欲裂,我只能暫時不去捋這件事,等我回山再說。

唐宜在出口處等我,傷口已經好了,衣服上的血跡發褐,抱着胳膊靠在牆邊,懷抱着一杆短-槍,頭發披散下來了,因為失血過多臉色有些蒼白。

“苦厄。”她站直迎接我,我停下,漫長的出口好像火車隧道,另一頭散出耀眼的白光,唐宜逆光而站只剩剪影,我垂着眼不去直視,以免刺痛眼睛。

“我不是要傷害你才用槍對你的,我理解你的情緒。我想和你聊聊。”

我嗯了一聲。

“吃個飯吧?”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其實腦子裏什麽都沒想。

但是我餓了,所以我點頭。

“我幫你拿着。你的匕首我讓人幫你取回來了,吃完飯我再給你好麽?”

“嗯。”

我露出笑容,對唐宜親昵溫和的關切展示了我的回應。

唐宜仿佛被我的笑容吓到了,臉色變了變,我看見她咽了一口唾沫,欲言又止,最終拍拍我的後背,拿走我手上的盒子捧在手中,走在前面。

“其實世界上沒有苦厄這個人,你知道麽?”

我其實很想把腦

子裏亂七八糟的思緒分享出去捋順這件事,修真學院固然讨厭,但唐宜勉強算是好人,她拿槍對着我,我捅了她一刀,兩不相欠。這裏沒有別的什麽人比她更适合談心,她想和我聊聊,那我和她好好地傾訴一下所有的事實。

“世界上還沒唐宜這個人呢。”

我應該想到的,她不以為然。我搖搖頭沒說什麽,像個小跟班一樣跟在她身後,她忽然轉過臉:“有些時候我真的很想打你一頓出氣,但是想到我是要拯救世界的人不和你這種小屁孩一般見識氣就消了。你是苦厄,和你是不是修真者沒有關系,和你的山門發生任何變故沒有關系,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海枯石爛也改變不了的客觀存在,你,苦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哪怕你再捅我一百刀我恨死你了,我也不能閉着眼說苦厄這個人不存在,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說真的。”

“唉。”唐宜長嘆一聲,仿佛是感嘆我的頑固,“那苦厄不存在,我面前的是誰?”

“是個死人。”

“你知道凡人怎麽形容你今天這種行為嗎?”唐宜搖搖頭,“中二病!”

“這個詞是哪裏來的?”

其實我平時也用這個詞,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我發自內心地疑惑這件事。

中二病這個詞是哪裏來的?典故出處?是誰發明?

“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學生,長大當了社會學學者給自己年少不懂事的行為取了個名字,後來就被戲稱為中二病了,知識面不夠廣還不能應付你了?”唐宜看我表情變得不像剛才一樣詭異,語氣也輕松了一點,仗着比我大個多半歲,擺出她學生會主席的樣子。

我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麽,直到唐宜帶我走進丹陽派的外賓食堂,一衆修真學院學子整齊劃一地看向我,等我落座,他們竊竊私語我一刀捅了他們的大小姐。

我聽見了,然後我微笑。

唐宜皺着眉頭交叉雙手,終于壓低聲音,敲了敲我面前的桌子:“不要笑得這麽可怕。”

“我只是在笑而已。”

我終于回想起了我拔出匕首打算捅死唐宜的瞬間,那一刻,我感到很輕松,就像現在,一股無形的柔風吹拂心頭,将他們嗤之以鼻或者畏懼或者嫌惡的話語吹進耳朵裏。

我真的很想笑。

“如果你承受不了這種痛苦……哭出來沒關系的。可以哭的,你別這樣。”唐宜接過侍者遞來的盤子輕聲道謝,然後抓住我擱在桌面的手。

我想起來了。

師父抽走了淩霄的神魂,想辦法拿走了其中的聰敏智慧,拿走了勇敢無畏,拿走了反叛,拿走了惡。

剩下怯懦膽小又安分的神魂,師父把它命名為苦厄。

現在它們回來了。惡是餓久了的野獸。

我反手壓住唐宜的手腕,用力反折,要擰碎她的手腕。

唐宜的另一只手有防備,槍口頂在我的眉心,溫熱而堅硬。

“松開,苦厄,我們好好聊聊。”

“開槍吧。”

我手上加重了力氣,老實講,我其實不記得戰鬥,不記得修真,但是此刻好像有一頭不屬于我自己的野獸活過來,附在我身上以至于壓過唐宜。

後來我才知道唐宜根本沒有用力掙脫,我是用自己的力量壓住她的。

“那我們只好這麽聊天了,很疼的。”唐宜說。

“聊吧。”

作者有話要說:唐宜:被關久了的狗突然松開都像你這麽瘋麽?

苦厄:對不起!

苦厄和淩霄的關系可以這麽理解:

苦厄+腦子裏的淩霄100%的記憶=百分之八十的真正的淩霄。

但是現在的問題就是苦厄本來要+腦子裏的淩霄,現在變成了苦厄+1%的腦子裏的淩霄記憶,所以還是苦厄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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