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的親生父母将我遺棄,所幸得到師父教導,我幼年不愛說話,又因天生火靈根,一不小心就會傷到他人,同門師兄弟忌憚我的實力不願靠近,只有溫芙陪在我身邊。”
世人都說,女兒是父母的小棉襖。那麽那個時候,溫芙就是寧燃的小棉襖。小時候的溫芙喜歡跟在寧燃身後,每天“師兄師兄”地叫,寧燃不愛說話,她就想盡方法找話題和寧燃聊天。從今日午膳的飯食聊到師叔師伯的八卦,從師兄弟的惡習聊到了山前新開的花,是不是還要踮起腳尖從背後捂住寧燃的眼,讓他猜一猜是誰在搗亂。
寧燃大多時候不做回答,但若是溫芙停下說話,他便會問一句:“口渴了嗎?”
後來,也是脫了溫芙的福,畢竟這小姑娘天真爛漫,和師門上上下下都打成一片,連帶着寧燃也逐漸被師兄弟們所接受。寧燃還記得關系好的時候,師兄弟們的功課都靠着他。可有幾個師弟簡直是木頭腦袋,抄功課時連寧燃的名字都抄了上去,師父發現後氣得胡子都歪了,恨不得每個人抽上幾個嘴巴子,最讓師父生氣的就是這群孩子帶壞了一直聽話的寧燃。後來師父罰寧燃和那幾個師弟在門口罰跪,溫芙就偷偷給他們送包子吃。
這次風波過去,寧燃反倒和他們的關系更加親密了。
寧燃和師父親近,頗得師父信任。有時師父練功無暇管理弟子,就讓寧燃幫着管。可師父不知道這小徒弟早就被溫芙他們這群鬧騰孩子給收買了,放水放得跟河水泛濫一樣。不過這些師兄弟倒也念着寧燃的好,如果寧燃當值,他們也不會做得太過分。
那是寧燃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每天安生修煉,閑來無事就和師兄弟們去鎮上鬧騰。
“在我及冠之前,我一直被師父保護的很好,不知道什麽是算計,以為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靠着武力解決。但我及冠後,師父卻說他在人界尋到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他叫左威,生母是個官宦人家的千金大小姐,抛棄一切和師父私奔之後,師父卻為了求道抛妻棄子。那官宦小姐賣身為娼,才得以将左威撫養大。如今師父找到親子,愧疚于當年抛妻棄子的行徑,恨不得将星星月亮都捧在左威面前,任他挑選。
寧燃和溫芙這一衆弟子自然也心疼左威的經歷,平日裏在師門也多加照顧。可卻沒想到,這人的心性早就已經養歪了。他痛恨親生父親多年來不管不顧,又嫉妒寧燃的天賦異禀,頗得寵愛。同為被抛棄的孩子,為何寧燃能安穩無憂長大,為何寧燃的修為如此之高,為何魔教上上下下皆聽寧燃吩咐?為何妖王能與寧燃交友?為何這世間所有的好運氣都獨獨分給了寧燃?
是不是如果沒有寧燃的話,這一切都是他的。
寧燃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這點寧燃也早就有所察覺,所以一直在小心謹慎地與左威交談,避其鋒芒,生怕一句話說得不好惹左威不高興。可即便如此,這也消除不了左威十幾年來的痛苦,也無法攔住左威對他日益瘋狂增長的怨恨。
師父修煉多年,如今只差一步便可登天。在這重要時期,師父打算閉關修煉突破瓶頸,臨行前準備傳魔尊之位給寧燃。
寧燃原本打算自己接任魔尊之位後,必定全力補償左威,讓他後半生安穩無憂。但沒想到左威直接看中了寧燃的魔尊之位。更讓寧燃沒有想到的是,也不知道左威給師父灌了什麽迷魂藥,師父竟然真的當着魔教三千門徒前,将魔尊之位給了左威。而作為對寧燃的補償,西北大漠的魔窟以後就是寧燃的領地。
寧燃不願相信,但事已至此,師父一意孤行他也改變不了。更何況寧燃如今的一切全都拜師父所賜,他斷然不會違抗師父的命令。
那時寧燃還安慰着自己,不過就是去大漠罷了。說不定日後還有回來的機會,說不定自己就能愛上大漠的塞外孤煙,長河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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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事情按照寧燃無法料想的方向發展,左威一即位,第一件事就是給寧燃釘上十二支骨釘,封死了寧燃的靈根,然後快馬加鞭送寧燃去西北大漠。第二件事是大興土木,用在魔修者中至高無上的權力,來打造只屬于他一個人的富麗堂皇。第三件事,就是迎娶小師妹溫芙,做他的紅顏道侶。
這些,寧燃都認了。
哪怕骨釘紮入身體的那一刻,所帶來的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哪怕大興土木鋪張浪費一直是寧燃最憎惡的行為,哪怕自己早就打算好日後為溫芙尋一個安穩的親事讓她遠離這些恩恩怨怨打打殺殺,寧燃全都認下了。如果沒有師父,自己這一切都是虛妄,既然師父要補償左威,身為首徒,這些就當是寧燃為師父償還的孽債吧。
他踏上了西行的路,還好,沒有想象的那麽差。
雖然大漠幹燥荒涼,但好在妖冶的狐王言殊關系廣路子野,一路上給寧燃照顧得舒舒服服的。再加上寧燃本身火靈根,西北大漠的氣候讓他被釘了骨釘的身體舒服了不少。
只是有時回想,總覺得這些年魔教修煉,不過大夢一場。自己近乎走到了所有魔修者的巅峰,又在一瞬間打回原形。但罷了罷了,人世浮沉不過過眼雲煙,就看着大漠日升日落,星河浩瀚倒也逍遙自在。
寧燃以為自己能在這裏湊活一段時間,等師父出山羽化成仙就能接自己出去。師父不接也無所謂,自己就在這裏安家,開發來往的商路,等自己手裏有了富餘的錢,必定騎上駱駝去中原看看貌美如花的小師妹,是不是還愛吃糖糕與秋栗。
他那是太過天真,小看了人心。或許身邊待着的人雖被世人稱作魔修,但只是修煉方式與衆不同,從未做過趕盡殺絕,惡貫滿盈的事情。師父收養的這些弟子,大多是因為靈根不夠優秀,因而無法進入正道門派,可平日裏師父對他們要求嚴苛,并不允許他們幹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
寧燃還未在大漠待習慣,就傳來了溫芙跳崖自盡的消息。
自己的師弟,就是那個榆木腦袋抄功課都不會抄的小師弟,帶着一身鮮血闖進大漠,将這個消息通知給了寧燃。
“師父被左威所殺,師妹跳崖自盡,師門上上下下三千多弟子,能跑的都跑了,留下來的都沒什麽好下場,師兄你回去吧,左威.....他就是個瘋子!你救救我們吧!師兄!”
說完這句話,師弟就倒在黃沙之中,掙紮了兩下斷了氣。
寧燃立刻快馬加鞭,帶領着西北魔窟所有士兵前往魔教。途經溫芙自盡的懸崖,寧燃徒手挖遍了整個山崖,才在一個角落裏找到了溫芙的屍體。往來的禿鷹識不出女子的美麗,鳥喙啄出了大小不一的傷口。溫芙的身體早就腐爛不堪看,寧燃沒想到那個畜生竟就讓溫芙的屍體放在荒郊野外,連一個孤墳都不願意給。
他離開的時候,溫芙還是個穿着新嫁衣,笑靥如花地問他好不好看的姑娘。她不知愛為何物,左威一句下聘,就讓溫芙篤信了這就是話本裏的愛情。溫芙以為溫柔以待,柔情似水,必能補償左威那颠沛流離不堪回首的前半生。但沒曾想最後,自己反倒被左威的怒火灼燒了身軀。
她才十六歲啊——
如花的年紀,如水的情意。溫芙和每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女一樣期盼着新婚,期盼着未來,她原本有大好的時光可以浪費,她原本可以一輩子就躲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當不谙世事、天真可愛的小師妹。
他還記得那天赤紅色的加以映襯溫芙的臉,粉嫩如同菡萏。卻沒想到回來的時候,連屍首都找不完整了。
寧燃在山崖下用手挖出了墳墓,一捧一捧地用土埋葬了溫芙。他沒有哭,而是待着滿肚子的怒火找到了左威。那個繼承了師父的尊位,迎娶了師妹,奪走了自己的一切,而又将這一切踐踏的人。
寧燃見到他的時候,他懷裏左擁右抱着美人,宮門外橫着不少魔修的屍首,角落裏還有嬰孩的哭泣聲。生出左威的官家小姐是個沒有靈根的普通人,因而生出來的孩子靈根及其差,師父原本以為品行不壞,靈根再差也無所謂,但沒想到師父死後,他居然飲用新生孩童的心頭血來築基。
“你瘋了?”寧燃捏緊了手裏的拳頭,他一忍再忍,一讓再讓,流放辱罵連紮進骨頭裏的釘子他全都接受,卻沒想到師父留下的一切都被這人毀得一幹二淨。
“我們本來就是魔修,幹這點事情有何不可?修魔而已,不是越殘忍越好嗎?”
“可溫芙是你師妹!她才十六歲啊,你居然連她都......”
“那又怎麽樣?她嫁給我了,我該打打,該罵罵,”左威歪着頭,嘴角勾起嘲諷的笑,“你個外人,你管得着嗎?況且是她自己尋死,和我有什麽關系。誰讓她到了床上還不聽我的話,明明都嫁給我了,還裝......”
“住嘴!”寧燃拿起地上的酒杯,準确無誤地砸在那人的臉上。他絕不允許這人說出任何侮辱溫芙的話,“你釘了我十二根骨釘我忍了,畢竟師父将我一手撫養長大!你搶奪魔尊之位我也忍了,反正我在這裏會威脅到你,但是你怎麽能害死師妹,你怎麽能吃嬰兒的心頭血?更重要的是你怎麽殺害師父!那是你親生父親!”
修魔修仙,路數不同,但若是因此殘殺無辜,那倒是連畜生都不如。
這是當年幼童開蒙,師父教的第一課。
左威推開靠在自己身上的美豔女子,一步一步地從臺階上走了下來。
“我和我親娘流落煙花之地的時候他在那裏?我們沒吃沒喝,我去和畜生搶食的時候他在哪裏?我被人毆打,被親娘毆打,被妓院的鸨母毆打的時候他又在哪裏?你得到了所有,你當然覺得他是好人,那我呢?我什麽都沒有!我連活着的尊嚴都沒有!”
“你恨師父又為何要牽扯到溫芙!我們哪裏對不起你了!”
左威掩面輕笑,他原本以為魔教的首徒會比旁人聰明些,但沒想到還是愚蠢至極:“寧燃,你還是沒有搞清楚,我恨的人是你啊。你擁有的一切本來都應該是我的,你所有的驕傲與尊嚴都應該是我的,我恨的是,我茍延殘喘的時候,你卻在當所謂的天之驕子。明明你和我都是被抛棄的孩子......”
“荒謬!”
左威突然端起桌上的酒杯,從裏面拿出了一塊指骨,扔在了寧燃面前,“你猜猜,這是誰的骨頭?”
那枚指骨上有舊傷,師父早年為了救被猛虎困住的溫芙,曾接下過猛虎的一爪。
他以師父的指骨泡酒......
師父......
通天的火焰一下子點亮了整片夜空。
以火為令,烈焰成兵。
左威原本以為寧燃被骨釘鎖死了筋脈,應當對自己沒有威脅。卻沒想到,寧燃願意冒着走火入魔的風險,強行突破嵌入白骨的十二枚骨釘。那十二枚骨釘從寧燃的身體裏射出,直接釘在了宮殿的牆壁上。
幾臻巅峰的火靈根,寧燃畢生修為所練就成就的火焰,将整個宮殿都燃燒殆盡。
左威的面容在火焰裏扭曲,寧燃燒了仇人,燒了宮殿,燒了一切。
灰燼燒成雪,紅衣撚做蓮。
他坐在宮殿外的臺階上,漢白玉鋪就的臺階上,孤零零地只有他一個人。他得到了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眼看着這場悲劇的所有人都退幕,只剩了他一個。
臺階下,從西北大漠帶來的魔修們跪了一片,他們朝寧燃叩首,迎接真正的魔尊歸來。
可寧燃伸手接住了落在掌心的一片灰塵,通天的火焰再度升起。他早已殺紅了眼,這片怒火根本就不會停下來了。
火焰只會越燒越盛,越燒越遠,到最後連他自己也要吞噬殆盡。這是他強行将骨釘剔除身體所要支付的代價,又或許,這是他答應了左威每一個無理取鬧的條件,将師妹逼死,将師父害死的代價。
可在意識快要颠覆的瞬間,他見到了鋪天蓋地的赤紅與焰火之中,一道清明的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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