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雙生

“本性難移,本來說的是人。可像是人類這樣善變的人都可以用得上這麽四個字,何況是身為鳳王的長歌?”曼珠乍舌,随後說道:“想必溪城在道南天和長歌關系很好,如若不然……獨自一人守在菩提樹下近萬年,實在是太寂寞了些。”

“他過些日子就從修羅道跟着帝修公子一起回來,那個時間,正是正陽時節……你要想好,到底要怎麽和他說。”曼珠神色認真無比,對着謝必安道:“你若想讓他心中不再有什麽牽挂,就将一切……”

“做的絕一點。”謝必安低頭長嘆一聲,阖上的眼線處似乎有兩滴微光閃過,可睜眼之後又是一片笑意,“我都知道的。”

就像是曼珠說的,範無救在修羅道不過待了幾天就出來了。

帝修是負責給他打開修羅道的,可看他只寶貝一樣的取出了日曜石之後就走的樣子還是有些郁悶,他們兩個走在路上,帝修開口說道:“你這一次做的着實是有些不太厚道。”

範無救自然是知道,于是可有可無的點點頭,左右張望一會兒終于看到了在奈何橋上站着看不清面容的謝必安。

頓時他的眼睛就亮了,随口道:“等到下一個千年修羅大盛之日,污濁結出之後我會盡力幫你清理修羅道的那些污垢作為報答,如何?”

帝修輕輕一笑,也順着範無救的視線看到了謝必安,當下道:“不答應豈不是太吃虧了些?”

範無救聽到後馬上擡起腳就走,帝修在後面張望着看了一眼,就轉身走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他進修羅道的時候白卿像是要突破的樣子,看着這些日子的時間也像是要化形了。

帝修走着看了一眼天際,正陽時節總是太陽最為炎熱的時候,還沒有到正午的時間,天邊就已經被日光染成了金紅色的一條線。

“長安!”範無救踏上奈何橋的時候才突然發現奈何橋上空無一人,不僅是那些負責施粥的仙娥和孟婆,就連平日裏駐紮在橋下的鬼差以及永遠都排的滿滿當當,毫無一絲縫隙的鬼魂也都不在了。

這麽長的一條奈何橋上,就只有謝必安和自己兩個。

“這幾日三界陽氣都太過熾烈,冥府沒有冥王,因此沒有辦法張開龍族才會的結界庇佑一方,因此每逢這些日子的時候,都是冥府最為安靜的時候。”謝必安出聲向他解釋道,随後指了指奈何橋下從來都沒有如此安靜過的弱水河,“弱水河內的惡鬼也大多都承受不住這麽熱烈的陽氣,全都栖居在了避光的地方。”

“我方才從修羅道出來的時候,看着旁邊的鬼門像是要開了。”範無救側身指了指他們不遠處厚重的大門,門前是和奈何橋上一點都不相同的景象,無數個霧蒙蒙的鬼魂都聚集在鬼門前推推擠擠,在耳上做些靈法就可以聽到那些鬼魂都在嘶喊着什麽,數萬鬼魂一起張口說出的鬼語實在是讓耳朵有些吃不消。

“是人間很難得的七月天。”謝必安眯着眼睛眺望了一下,“人間逢百年有一個百七的日子,這個時間,所有生前不願轉生亦不願化成彼岸花,徘徊在冥府外面又沒有消失的鬼魂便可以在這個時間重新回到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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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間百年已經物是人非,它們就算回去了又能如何?”

“什麽都不能做。”謝必安道:“他們會根據生前記憶引領着到他們心願所在之地,若是什麽都不剩下,空茫的鬼魂便會消失在人間,從此再不複存在。”

範無救看着成排手拿着三叉槍的鬼差端正的站在門下,臉上如同面具一樣的全都是蒼白,看上去威嚴的很。

“門就要開了。”謝必安突然喃喃了兩句什麽,那一瞬間,範無救看着他的側臉幾乎心都要揪成了一團。

“……什麽?”範無救愣了一瞬間,才開口問了一句。

“無事。”謝必安轉頭笑了一下,對着範無救側了側頭,“這些日子冥府清閑的很,我從前就說要帶你去四谛天,一直都沒能夠去成。你現在有空閑嗎?”

“有。”範無救滿口答應,面帶喜色說道:“需要帶些什麽東西過去嗎?”

他有些擔心自己這麽一身濃郁的血煞氣會沖撞了西天那位看着謝必安從小長到大,堪比生父的佛祖。

“不……”謝必安說了一個字,随後一愣,緊了一下手,抿唇對着範無救勉強笑了一下,“張嘴。”

範無救不疑有他,嘴裏像是被謝必安喂了一個甜甜的圓球,可還沒有等他品嘗出什麽滋味,圓球就已經消失在了口中。

“這是什麽東西?”他試着感受了一下自己體內,卻發現什麽都沒有。

“只是一顆糖豆而已。”謝必安笑笑,為數不多的主動伸出手牽着範無救的手慢慢的從橋尾走上了橋上。

拱起的奈何橋很高,從這裏向下看去,一片黑黝黝的弱水河中就像是隐藏着什麽極其兇惡的惡鬼在其中,讓人不敢再深究。

謝必安出神的看着弱水河,他不說話,範無救也不知道要開口說什麽。

他捏着那顆黑曜石的手已經全都是汗水,可他卻握的更緊了一些。

“阿赦,你知不知道冥府地底下那一道封印?”謝必安突然開口說道,範無救反而是楞了一下。

那條封印他是知道的,但是無論是誰都從來不會告訴他很多的東西,只是再三叮囑他說那個地方不能去。

“隐約知道一點。”範無救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

“那裏鎮壓着無上天的三千惡煞妖魔,門上的那一道封印,是帝烨在第一次接管三十三重天後以自己的龍身加上一位不知名的古神聯合設下的封印。”謝必安輕輕的解釋道,“現在那條封印就要開了。”

要開了?

範無救楞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手指不自覺的摳住奈何橋上用黑曜石雕成的紋飾上,“萬年前……溪城不是已經化為了業火補上了那條封印了嗎?”

“你也知道,已經過了萬年了。”謝必安正過身體,将雙手按在範無救的肩上,“那些真火早就已經随着時間的消磨漸漸的消失。溪城在化火之前已經接了凰印,可依然沒能撐得住很久。”

“所以。”範無救瞳孔緊縮,嘴唇上的血色迅速的褪去,雙眼直視着謝必安,“你将我封在這裏,又想做什麽?”

“萬年前祭封印的人,本該是我。”謝必安臉上笑着,眼淚卻順着眼角流了下來,他有些狼狽的低頭用手拂去,頭一次将頭埋在範無救的脖頸處,“你不懂佛陀海存在的意義。我自佛陀海而生,卻生了一身的佛骨,若是可以,我倒寧願自己是亂和。”

生為尋常人,雖然普通,可卻不用承受那些自一出生便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卻無能為力的記憶。

他這一生存活了那麽多年,從來都不敢對任何人動情,可臨到了頭,卻還是失算了。

“溪城受我一骨之恩讓我多活了萬年,我該知足了,阿赦。”謝必安一手将範無救眼角的水光抹去,随後将食指放在嘴唇上面輕輕摩擦了一下,“即便封印還能再拖,我和亂和之間的雙生契也已經到了頭。他會在這段日子一點點的蠶食我的生命,最後取我代之。”

範無救只是一下就被點通了,“你想借着封印的力量沖破雙生契?”

“我直接去殺了他……”範無救喃喃開口,表情陰狠的有些扭曲,“只要将他挫骨揚灰,什麽都可以解決了。”

“可是這個賭注太大了。”謝必安搖了搖頭,“很多次我都想将他殺了一了百了,可我若是和他同歸于盡,冥府的那道封印也還是存在的。”

“我等了這麽多年,才只能想出這麽一個下下策。”謝必安眯了眯眼睛,看着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得有些刺眼的日光,“若是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謝必安。”範無救全身上下都被謝必安禁锢住不能動彈分毫,他惶然開口,卻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一點點的升高。

謝必安沒有說話,只仰着頭看他。

他身穿着白衣一人站在奈何橋上,周圍一片片的色彩之中像是只有他一人,孤寂的可怕。

“謝必安——!”範無救眼睜睜的看着謝必安一身白衣漸漸被鮮血沾滿,再也看不到往日的一絲潔淨,他憤怒的嘶聲高喊,可除了這樣之外,他什麽都做不到了。

眼前的景色漸漸變得模糊起來,範無救在這一片虛無的空間之中發出了一陣無力的怒吼,聲音回響幾次漸漸歸于平靜,更顯得悲涼。

“謝必安……”他将頭埋在手心裏面,滾燙的眼淚順着手掌漸漸滑下,腹部胸口一陣陣傳出就像是撕裂了一樣的疼痛。

閉上眼的時候,他滿眼都是最後一眼再看到謝必安的樣子。

——“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遇到我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範無救突然響起,那一次在奈何橋上的時候,謝必安突兀的問的這麽一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從一早就已經知道了這一天,可卻只能這麽無能為力的想要讓他在自己的心中是最初的樣子。

“長安……”範無救哽咽出聲,鼻尖已經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氣息。

身邊濃郁的佛氣升騰而起,他睜開了眼睛,無悲無喜的看着蓮臺之上面容悲憫的佛像。

這裏像是一個佛殿。

範無救無力的坐倒在了佛像跟下,雙眼空茫的望着殿頂繁雜的花紋佛經,一身的黑衣蓋身就像是一個古老的雕像。

高大的金身佛像之下,一身漆黑的無常神君終于松開了一直緊緊握着的手,百骨哀和黑色的日曜石同時掉落,就如同主人一樣散發沉沉的死氣。

虛空之中,好像是不知到從哪裏傳來了一陣近乎低不可聞的喃喃自語,可即便如此,在如此空蕩無一人存在的室內也發出了一陣陣的回響。

“我今日……是打算向你求親的……”

“謝必安……謝必安……”黑衣的無常神君極其可憐的縮到了蓮臺下方的一個角落裏面,怕冷一樣的環住了雙臂,口中一直不停的念着誰的名字,“長安……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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