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團圓

範無救低低的笑了兩聲,把額頭枕在了謝必安的肩窩處,輕輕閉上眼睛像是在假寐養神一樣。

謝必安這才得以喘息,輕微的動了一下,換了一個位置,僵硬的身體這才好受了一些。

他感受着脖頸處範無救毛絨絨的頭發,輕輕順着他的背摸了摸,才道:“我并非真的不懂你是什麽意思,但是……你要想好,阿赦。”

範無救把頭擡起來,兩人四目相對,他能夠很清楚的看到謝必安眼中的不确定。

“你現在也不過剛千歲有餘,在這四海八荒呆的時間并不久,我從前帶着你在人間走了這麽久,所有的東西都是新奇的,你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麽。”謝必安輕輕的說着,“但是你從今往後的生命是無法用數字估量的,那會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在那段日子裏面,你或許會遇到很多更多形形□□的人、仙、妖……”

“那又如何呢。”範無救挑眉,“這世間比你,比我好的人太多。可人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思量,就像是我從前覺得能吃飽飯就已經是圓滿,現在卻覺得有你哪怕終年餓着肚子都沒有關系。”

“或許,或許你覺得我以後會找到一個比你更加出色的人,但是再也不會有誰會和你一樣,陪着我度過那段最艱難的日子,我也不會再一次對誰長達千年吃住同在一起。更加不會再這麽喜歡上誰了。”範無救眯着眼睛,目光直直的看着謝必安,“你所擔心的這些,都是未來沒有發生,而現在不會發生的。何必又要杞人憂天”

謝必安被他堵得說不出話,猶豫一下還是咬唇道:“我只是有些……”

“沒什麽好顧慮的。”範無救輕笑,“你只要想着,現在是我向你求親,你只是順着我就好了。”

“哪有這樣的。”謝必安無奈,“我也說不過你……過些日子便是天上人間共有的七七節,宋商宮在那一日正好大成,月下老人會正式打開山門,派出紅線童子在人間落座管理人世姻緣,你若是真的想要去,我也是沒辦法攔你的。”

範無救這才滿意的從謝必安身上爬了起來,又扯着他的手把他帶離了靠背,一手将百骨哀喚了出來,對着謝必安道:“從修羅道裏面帶出來的日曜石被我嵌在了百骨哀裏面,這麽長時間過去已經分不開了……正巧宋商宮位于西海邊上,我們倒是可以去西海找找有沒有什麽好東西。”

他從剛到冥府看到一卷文獻上面記載的日曜石的時候,就覺得日曜石和謝必安是最為相得益彰的東西。

不論出身如何,都像是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一樣的保持着自己最為獨特的性子,可修羅道很久才能結出一顆日曜石,下一次開的時間也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

宋商宮門大開的日子又即将到了,天下間的日曜石雖然很多,可怎麽都沒有自己親自雕琢出來的要來的有意義。

“現在就動身?”謝必安果然是楞了一下。

範無救已經又重新坐在了矮凳上,神神在在的倒了一杯茶,謝必安一看到茶就覺得肚子有點不太舒服了,尴尬的轉開了頭,“你想再過幾日去,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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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必安瞅着他神色不虞,食指在桌面上輕輕的摸了兩下,妥協了,“現在動身也是無妨的……左右現在已經沒有什麽事情做了。只是我們要去西海的話,不如帶上溪山一起去。”

“我也是這麽打算的。”範無救挑眉,杯盞放在唇邊掩蓋住了嘴角的一抹笑意。

謝必安是出于為溪山考慮的心思才想要帶着溪山去一趟西海,他和謝必安不一樣,想到溪山……也不過是多了一個讓謝必安跟着他一起走的砝碼而已。

溪山是謝必安最為疼寵的孩子,天性質樸,且傻到了沒邊。

他和勾祭有很大的不同,勾祭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大膽,什麽都敢做,完全不計較後果也有人收拾爛攤子的那種。

相比較起來,溪山在謝必安身邊小心翼翼的撒着嬌,什麽事情都很聽話的表現更加的讓人心疼。

而且溪山從來都是一副友善的性子,很少會有什麽讓他會一直念着的事情,範無救還記得,他剛被謝必安帶回冥府的時候,因為他太忙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陪在自己的身邊。

千年前溪山還沒有搬離無常殿,就住在他現在的寝殿的位置,謝必安顧慮着他剛來這裏,什麽都不知道,所以吃住都和他在一起。

一般家裏已經有了孩子之後,對新來的随時都會搶走大人寵愛的孩子總是會帶上一些敵意,但是溪山一點都不一樣。

謝必安大概是告訴過他,他是來自人間,以後會常駐在地府的小無常神君,希望溪山可以和他成為好朋友。一向都很聽謝必安話的溪山聽聞以後會有一個一直能和他在一起的好朋友之後連飯都顧不得吃了,在身後小仙娥的幫助下跳下了凳子,邁着小短腿兒就跑向了自己的卧房,拿出了一個寶貝的小匣子。

裏面放的都是來冥府做客的客人随後送給他的小東西,都被他很寶貝的一個個分類,用乾坤袋裝好了之後藏在自己的小盒子裏面了。

平常都不愛有人碰他的小盒子的溪山很不見外又腼腆的把那個小盒子推給了自己,滿眼都是期待,希望自己能和他一起玩。

範無救神色柔和下來,“我早就告訴他了,他一聽到西海的名字,就很迫不及待的收拾了行李。”

他們正在說着話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陣‘噠噠噠’的小步子跑動的聲音,兩人都聽出了這是溪山的腳步聲,對視一眼之後,範無救滿意的收回視線,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打開了大門。

溪山一點都沒有停頓的在脖子上面系上了一個蝴蝶結,後面扛了一個大大的包袱,直直的沖到了範無救的腿上,抱着他的腰開心的叫了一聲,“無赦哥哥!”

于是範無救更加的滿意了。

——當初剛來地府的時候,謝必安想着溪山的歲數大,還想讓自己叫他哥哥。

溪山很樂意自己多了一個弟弟——畢竟在那個時候,他是整個冥府最小的孩子,不論到哪裏,他小孩子性子的也都會覺得總會有人看不起他,不帶他一起玩。

所以有一個弟弟的溪山很開心,特別快活的就肩負起了一個當哥哥的責任——第二天範無救一早睡醒,就看到了溪山還穿着一個開着褲衩的褲子露着個屁股滿房間的亂跑,身邊站着幾個想笑又不敢笑的小宮娥。

見到他醒過來之後,臉上都是灰的溪山登時露出了一口小白牙,“弟弟!擦臉!”

那個時候的範無救說不感動都是假的,可感動之餘……他醒來的那時候還是個夜晚,溪山身上穿着月白色的袍子,袍子裏面卻沒有穿褲子,因為他不會自己系帶子,又想在弟弟面前表示一下自己的厲害,于是很不想讓小宮娥幫他穿,因此幹脆就不穿了。

那天的夜色很深,他睡覺的時候只留了兩盞蠟燭照明,溪山除了身上的衣服還能看出來是白色之外,臉、手都是黑黑的,冷不防的一笑,潔白的衣裳上面突兀的露着一口白生生的牙齒,還真的是多少有些吓人的。

于是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面,範無救除了每天學習謝必安教給他的東西之外,就是要孜孜不倦的誘導溪山叫他哥哥——最後終于成功的時候,範無救覺得,自己的心靈都受到了解脫一樣。

他終于不用每天起床之後就看到了在門邊蹲守着,手裏捧着一個大碗眼巴巴像是只兔子一樣等着他吃早飯的溪山了。

負罪感實在是太重了。

“東西都收拾好了?”範無救将溪山卡在脖子上面的大包袱卸下來,手指微動就将它收到了乾坤袋裏面。

溪山雙眼亮晶晶的點頭,随後扯着範無救的袖子道:“你不要把包袱收起來,我想背着它呀。”

“為什麽?”

“白鷺姐姐說要背着包袱趕路,說這樣才有要去游玩的樣子呢。”溪山很是認真的解釋道。

範無救挑眉,将那個裝滿了輕飄飄的不知是什麽東西的包袱又拿了出來,似笑非笑的,“你着包袱裏面,裝的可都是雲錦糖吧?”

溪山說的白鷺姐姐就是三十三重天上面清涼之地裏面天帝禦用的白鷺仙子,身上的羽毛很是潔白,還有一雙筆直的紅色長腿,比起溪山來說要高出很多倍不止。

白鷺和靈鶴最喜歡的就是心性純潔無瑕的孩子,因此兩個已經活了不知道幾萬歲的仙子也都是很樂意載着心性最為赤純的溪山去游玩上一圈的。

偶爾謝必安忙不過來了,那二位還會把溪山接到天上小住一會兒,告訴他很多人間溪山所不知道的新奇的故事。

被拆穿了的溪山頓時不好意思了,腳尖在地上扭扭捏捏的轉了一圈,小手背在身後,把頭垂的低低的,“長安哥哥都不準我吃糖,我想着、想着要出去游玩的話,可以多吃上一些也無妨呢。”

“我哪裏有不許你吃糖了?”謝必安在後面看着委委屈屈的溪山好笑的不行,上前兩步把他抱在了懷裏,指着那個大包袱裏面的糖道,“分明是你上次貪吃鬧了蟲牙,還疼上了好一陣子,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嗎?”

溪山當然記得,那時候他疼得簡直是連覺都睡不着,每天哭唧唧的睡過去又哭唧唧的醒過來,就沒有一次安生的時候。

可他還是有點不太甘心,“但是雲錦糖太好吃啦。”

“西海那裏有很多更好吃的東西,你常年住在地府,只有白鷺仙子帶你出去玩的時候才有機會出去逛上一逛。海裏面的東西你沒有見過,自然不知道它們有多好吃。”謝必安輕聲給他解釋,伸手接過了一邊跟着的小仙婢已經整理好了的溪山的東西,回頭看了一眼範無救,想了想,幹脆直接出了門。

他們平時因為經常要出門的緣故,很多換洗的東西都會随身備上一份,真的要走了,才發現只要自己不扭捏……也實在是沒有什麽好耽誤的了。

謝必安又看了看把頭埋在他胸口有些悶悶不樂的溪山,一手在他的背後拍了拍,“這一次我們去西海大概要很久,你可以玩的盡興一點。”

“真的嗎?!”溪山果然開心了,蹿騰着要下來自己走,只是還是握着謝必安的兩根手指,仰着的頭滿是喜悅,“西海有甜甜的東西可以吃嗎?我想吃很多甜的東西。”

“我聽說西海有一種水草是甜的,吃了也不會壞牙,要是真的話,我就替你向龍王讨要一些,好不好?”

“好!”溪山笑着眯起眼睛,雙眼亮晶晶的答應了。

他們一路走到冥府的門前,溪山都閑不住的一路在和身邊經過已經開了靈智的小花小草打招呼,在經過三塗河邊上的時候,溪山松開了一直握着的謝必安的手小跑了過去。

三塗河邊的喇叭花一向是最愛熱鬧的性子,看着溪山滿臉喜氣的走過來,頓時變成了和溪山差不多大小的小娃娃的樣子,一屁股坐在了橋邊上面,和溪山交頭接耳的嘟囔着什麽。

謝必安和範無救站在路邊上等着,時不時的轉頭過去看看溪山那邊的情況,又商量一下要去西海的行程。

別說,還真的是有一種要帶着孩子去遠游的感覺了。

謝必安失笑,看着溪山又是一溜小跑的跑回來,牽着他的手向後看了一眼。

小喇叭花在冥府是已經上了仙冊的小仙官,因此在沒有允許之前,是很難出行的。

他一個人坐在三塗河邊的身影看上去落寞極了,但是臉上卻依然蕩漾着濃濃的笑意,身上的紅肚兜的眼中顯得愈發的鮮豔。

“朝顏說那一群小喇叭花中間有一株像是要化形啦,他今早去兩界山沒有找到我,說我回來的時候想要上一點水精滋養一下,讓它們生的更好一些。”溪山開心的直晃蕩腦袋,笑嘻嘻的牽着謝必安的手,“我剛才感覺到了,有一株含苞的花朵再過不久就要破土了,到時候三途河一定會更漂亮,說不定過個幾千年,我們冥府又要有一處可以游玩的景色了。”

“這麽說起來确實是很好。”謝必安笑了一下,“有了一個新的喇叭仙出生,想必冥府也會更熱鬧一些。”

“這可不一定哦。”溪城小大人一樣的搖了搖頭,一手老成的放在了肚子前面想要裝作人間大腹便便的老爺樣子,陪着他那又圓又喜氣的臉反而成了一個養的很是壯實的小地主,“那株小喇叭花看樣子很是不愛說話哪,雖然厲害,但是就和無赦哥哥一樣,不怎麽愛搭理人呢。”

溪山的嘴巴撅的高高的,轉臉又開心了起來,“不過他很護着朝顏呢,三塗河邊的日光太少啦,他不舍得搶走朝顏的養分,就一個人只能朝着更深的地底紮根。”

“聽起來倒像是一個可以照顧人的哥哥。”謝必安笑眯眯的把溪山抱到了厚厚的雲層上面,看着他躺在軟綿綿雲層上面的樣子道:“你很開心嗎?”

“開心呀。”溪山眨巴眨巴大眼睛,雙腳左右來回的晃蕩着,“從前我每一次去找朝顏的時候,他都是一個人躲在花裏面看着外面經過的鬼煞呢。他的仙格不夠,不能離開本體太久,可是三途河上什麽人都有,朝顏一個人也是很害怕的。”

“現在多了一個人陪着他,他是很開心的。”溪山又笑彎了眼睛,實在是懶得起身,幹脆就躺着用屁股和腰挪到了謝必安的腳底下,抱着他的腳踝沖着他‘吭哧哧’的笑,“長安哥哥,你一定要提醒我多問龍王讨要一些睡醒哪,我聽說西海浮瓊嶼之下的水精是三界之中最稀罕的了。”

“那也要那一方的主人肯給你才好。”長安笑着刮了刮他的鼻頭,“那一塊并不在西海龍王的管轄範圍之內,界主是另外一人,聽說已經閉關很久了。就連深海中央的宮殿大門也都很多年沒有開啓了,宮旁的蝦兵蟹将雖然依然守在那裏,也十分威嚴的緊,但是誰都不知道那位是不是已經隕落了。”

“啊。”溪山小小的驚呼了一聲,雙眼瞪得大大的,“我從前在西海的時候,好像沒有聽說過這件事情呀。”

謝必安從前并不想告訴溪山他曾經自願将自己的一切都贈與他人的事情,因為那涉及到了一個遙遠到幾乎無法考究的古老咒術,他和孟婆鑽研了這麽多年,都沒能想出來一個究竟。

現在雖然時機已經到了,可他還是想着一點點的來。至少是要在溪山全然不受到一點點傷害的前提之下。

“這件事情大概要比你的歲數還要大上一些,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謝必安輕輕的摸了摸溪山的腦袋,“這一次我們過去,也正好要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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