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N市火辣辣的夏天可以持續到九月末，十月開始氣溫就急轉直下，樹葉一朝盡枯。這是個春秋短暫，夏天過後即冬天的城市。

程晞那邊不受影響，緊鑼密鼓地拍戲，祁嘉陵這裏要迎接的是不速之客期中考試。

期中考試的前一個星期，邱佳被男友甩了。

祁嘉陵本來不知道，但她發現邱佳竟然敢在期中複習的時候在班主任的數學課上玩消失，雖然她一貫作風豪放，祁嘉陵還是嗅出了點不同尋常的味道。

最後她在教學樓天臺上找到了邱佳，代價是自己也誤了一堂物理課。

邱佳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長發蓬亂地靠在天臺的鐵栅欄上。聽到腳步聲擡起頭看了祁嘉陵一眼，就又一聲不吭地把頭低下去。

祁嘉陵挨着她坐了下來。

半晌，邱佳說：“你怎麽不說話？”

祁嘉陵從善如流：“你怎麽了？”

邱佳沉默了一會兒，黑黑的眼圈紅了，鼻頭也紅了。

“我失戀了……”

這句話說完，眼淚就跟開了閘的龍頭似的撲簌簌往下掉。

祁嘉陵嘆了口氣，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手帕紙，輕輕給她擦眼淚。

“所以呢？你要從這裏跳下去嗎？”

邱佳打着哭嗝：“滾蛋，你怎麽都不安慰我？你為什麽不說乖別哭了你為什麽不說好男人到處都是他算個鳥你為什麽不說天涯何處無芳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祁嘉陵盤腿坐着看着她表演大珠小珠落玉盤，弓着腰單手托腮說：“你都能倒背如流了，我為什麽要說？你自己說就是了。”

邱佳搶過祁嘉陵手上的手帕紙，跟擦皮鞋似的惡狠狠在自己臉上搓了幾下。

“祁嘉陵，你真讨人厭。”

其實祁嘉陵跟邱佳沒有那麽熟——至少祁嘉陵覺得沒有那麽熟。她們兩人最大的交集也就是以前時常一起分享對傅遙的熱愛而已。

祁嘉陵活潑愛笑好相處，人緣不錯，但她覺得自己跟所有人都只是泛泛之交，雖然全班大多數人都是從一個初中部一起升上來的老相識。

邱佳算是這些所有的泛泛之交中比較獨特的一個。

因為她皮厚。

邱佳是從來不在意別人喜不喜歡她的，通常情況下也感覺不出來。比如祁嘉陵，對方覺得她是泛泛之交，她覺得祁嘉陵是知己好友，上學放學網上線下都不曾停止過堅持不懈的騷擾。

其實總體來說祁嘉陵是個很自我的人，向來專注于自身大概算是她一個不知道是不是優點的優點。

只除了對程晞，這是特例，略過不提。

總之兩個女孩就這麽默然無語地在天臺上坐了兩個小時，邱佳忽然說：“祁嘉陵，我們去酒吧喝酒吧。”

“啊？”祁嘉陵瞪大了眼睛，“你瘋了？”

邱佳說：“什麽瘋不瘋的，酒吧而已……你怎麽這麽沒見過世面。”

祁嘉陵：“你去過酒吧？”

邱佳：“……沒有。”

祁嘉陵壓下嘲諷她的沖動，現實地說道：“而且我們也進不去，一定會被趕出來的。”她指指身上的校服。

“沒關系。”邱佳說，“我爸媽不住N市，你可以去我家換衣服，晚上我們一起去。”

祁嘉陵默然看着邱佳，對方一臉頹然而又堅毅的表情，好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像大人那樣瘋狂而又轟轟烈烈地失戀才算沒白失戀一樣。

最後祁嘉陵還是拗不過邱佳。

邱佳跟着輕車熟路的祁嘉陵找到南門附近一堵矮牆，翻出了學校。

“我第一次翹課翻牆出學校！”邱佳的眼睛亮晶晶的。

祁嘉陵既翻之則安之，彎眼一笑，雙手插兜問題少年似的踢了踢牆。

要說的話，祁嘉陵跟邱佳是完全相反的人。

邱佳愛打扮，喜歡八卦，小心思多，但是十年如一日地乖乖學習聽老師話，讀重點高中上重點班。滿心的叛逆夢想糊塗心思，叫得比誰都大聲，但最後還是那個膽兒比誰都小的乖寶寶。

祁嘉陵正好相反，從來都是素面朝天T恤牛仔褲，沒什麽花花心思，白白淨淨斯斯文文，很多時候還有點呆呆的遲鈍。但她只要有了個什麽點子就立刻付諸實施，半點顧慮也無。

跟邱佳擠地鐵又倒公交将近一個小時才到她家。

祁嘉陵堅決拒絕了邱佳一臉興奮地舉着往她身上比劃的粉紅色吊帶連衣裙。

“這件明明很襯你啊！”邱佳不肯放棄。

祁嘉陵用兩根手指撚起那條吊帶裙邊緣層層疊疊的蕾絲花邊：“我求你饒了我吧……”

邱佳鼓着個腮幫子又拿了一件黑色緊身小禮服。

“這個怎麽樣？成熟而又富有風韻，攀上高富帥，幹垮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祁嘉陵面無表情地從邱佳亂七八糟的衣櫃深處翻出一套黑T恤跟白褲子，又扒出一件灰色衛衣套上。

“我OK了。”她說。

邱佳嚎：“你這樣跟平時有什麽區別啊！小心別人看出你未成年不讓你進去！”

祁嘉陵想了一下，覺得有理。

于是她在邱佳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繞過她和她手上的黑裙子，從邱佳的床頭櫃上拿了個大墨鏡戴上。

她照着鏡子，鏡子裏的人還是一團稚氣。

不知怎的腦海裏閃過徐慕菲的卷發長裙，祁嘉陵鬼使神差地解開頭繩，一頭長發垂落在肩。

“咦？”邱佳探了個腦袋過來，“你這樣還蠻有女人味的嘛！”

祁嘉陵深以為然。

祁嘉陵搞定以後就坐在一邊看電視，邱佳幾乎把一櫃子的衣服都試了一邊。

“這件怎麽樣，會不會太暴露了？”

祁嘉陵瞅了一眼那個一直開到胸上的V字領：“是的……”

“這個呢？哎呀這個是不是也太清純了點，我們可是去酒吧哎！”

“這個顏色襯得皮膚好黑……”

“這個顯得腰粗。”

“這個穿上身覺得款式有點土啊……”

祁嘉陵家裏條件不錯，但是祁國棟向來覺得非必要的東西能不買就不買。要不是李婧喜歡沒事給祁嘉陵買點衣服，她的衣櫃恐怕空得吓人。

看着在自己面前走T臺似的邱佳，祁嘉陵第一次對她産生了一種由衷的敬佩之感。

最後邱佳終于選定了一條深藍色連衣裙，又折騰來一堆瓶瓶罐罐往臉上糊。

二十分鐘後。

“你的化妝水平真是……讓人神魂颠倒。”祁嘉陵點評道。

邱佳仔細審視了一番自己紅過頭的腮紅、全糊在眼皮上的眼線和驚悚的烈焰紅唇，垂頭喪氣地進了洗手間。

等邱佳洗幹淨出來，祁嘉陵看着她蒼白憔悴的臉色，想了想，說道：“你坐下。”

邱佳乖乖入坐，好奇地看着祁嘉陵。

祁嘉陵研究了一下她那堆瓶瓶罐罐後，點了一點粉底液輕輕在她臉上塗抹起來。

描眉、畫眼線、刷睫毛、撲定妝粉、上腮紅……最後細細塗完唇彩。

邱佳看着鏡子裏煥然一新的自己，感慨道：“你真是真人不露相。”

祁嘉陵把唇彩蓋子擰上：“獨門秘技，傳兒不傳女，傳女不傳你——其實我只會給別人化。”

兩個未成年少女站在紅燈酒綠的酒吧街，夠着脖子看着頭頂大大的“入魔”兩字。

祁嘉陵說：“這真的不是什麽邪教組織秘密接頭地點嗎？”

邱佳咽了口口水：“大衆點評上說這家不錯。服務一流，環境一流，表演一流……”她指了指手機日歷，“今天好像還有鋼管舞。”

祁嘉陵用充滿了不信任的目光盯着她。

這時站在門口招攬生意的服務生看到了這兩只迷途羔羊。

他熱情地笑着迎上來：“美女們，不進來嗎？我們家是酒吧街口碑最好的哦。”

邱佳傻乎乎地問：“真的嗎？”

服務生神秘一笑：“進去了就知道啦。”

于是邱佳被牽引着腳步飄然地進去了，祁嘉陵扶了扶鼻子上的大墨鏡，只好跟進。

這家酒吧建在地下，祁邱二人全身僵硬地通過牆上全是各種妖魔鬼怪骷顱頭的下樓通道，瞬間被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吓得魂飛魄散。

服務生紳士地鞠了一躬做了個“請”的手勢：“歡迎二位來到入魔。”

然後他退了出去繼續迎賓，來了另一個酒吧內部的服務生帶着二人來到一個小卡座，給了她們酒水單。

邱佳瞪着眼睛看着酒水單上的價格，貼在祁嘉陵耳邊說：“酒吧的酒水都是賣這麽貴的嗎……”

“啊？”祁嘉陵沒聽清。

邱佳用吼的又說了一遍。

祁嘉陵這次聽到了，也回吼道：“我也不知道呀！來都來了！點吧！”

邱佳看着酒水單，又看看周圍的紅藍綠女，耳中幾乎讓人耳鳴的樂聲和舞池中瘋狂扭動的人。大概是被氣氛感染了，她中氣十足地又吼了一句：“對！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被一個混蛋給甩了！管他呢！喝！！！”

站在一邊的服務生小哥被她的氣勢所深深地震懾了。

她問祁嘉陵：“什麽酒最烈！”問完看了一眼酒水單上動辄幾大百的洋酒，又補了一句，“我買得起的！”

祁嘉陵剛想說什麽，邱佳打斷道：“不許勸我！誰的青春不要瘋狂一次！這可是我美麗的初戀啊！可惜我他媽愛了一個傻逼！”

祁嘉陵第一次聽邱佳說髒話。

她其實不知道邱佳跟她那個看上去就挺花心的男朋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她忽然意識到，這件事帶給邱佳的傷害可能遠比她所看到的要更劇烈。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個人的生活如何，旁人從來都不會比他自己更清楚。可是這個世界太多的人愛借用上帝的眼睛，他們千方百計的論證你所經歷的是多麽微不足道的挫折，高高在上地職責你的難過是多麽的不應該。

可是所有人都應該有為自己難過的權利，尊重那一刻真切悲傷的心情。

即便很多年後的邱佳也許會笑眯眯地挽着另一個男人的手，不在意地取笑當年小題大做的自己。但在生命的長河中，站在這裏的、此時此刻的邱佳，她的那方藍天是真的轟然倒塌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