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許願

春夜山風寒氣頗重,蘇玄青不想孱弱大美人受涼,給他披風裹了裹,領子立起,飛得并不快。

飛得越快,風越大,這人可經不起什麽折騰,得護着。

可這天公偏不作美,風涼也就罷了,竟然還悄無聲息飄下來細絲如棉的雨星子,落在臉上,有些發癢。

蘇玄青擡手給美人遮擋頭頂,他自己的睫毛和眉毛上挂了一層細細的水珠子,說道,“真是春夜喜雨啊,可我不喜,咱們找個地方躲躲雨。”

春天的雨水,無聲而來,綿長不絕,冷得徹骨。說不準,一下就是一夜,白日裏也不見得會停。

蘇玄青不喜歡下雨,到處濕漉漉,出去走一走,沾染一褲腿的泥點子。

後山養的小兔子們也沒法出來玩。

而且還耽誤玄虛宗日常操練。

褚雲亦然,不喜雨水連綿。

他是旱蛇,不通水性。

小時候,每次大雨淹沒了蛇洞,他都要緊緊纏在爹娘的身上,趕緊逃離。

因為他曾經在父母外出,熟睡之時,忽逢大雨滂沱,蛇洞驟然被雨水淹沒。若不是爹娘回來得及時,把小小的一條白蛇撈起,他那天險些就喪了命。

而後,他還遭遇過被頑皮孩童撒尿進蛇洞,看着蔓延而來的騷臭尿液,褚雲當即想到那天被雨水浸泡的恐懼,全身都僵直起來,無助大哭。

這種陰影,讓他很長一點時間,都不想喝水。

如今最大限度,就是能用盆淺淺一層水,用來淨手。

後來他化作人形,不用睡蛇洞,再也不會被雨水淹沒,卻依舊對水恐懼讨厭。

所以他從來不會泡什麽溫泉,都是用淨塵術。

現下雨絲雖然細碎到如同棉絮,并無大礙,但他依舊想要躲得遠遠的。

他看着遠遠跟着的大白狼,用綁着的手做了個手勢。

狼妖知道尊主不喜歡下雨,但是這麽小的雨?

沒必要讓他又變一所房子出來避雨吧?

這樣的幻化,都是真材實料,相當耗費妖力。

但妖尊命令絕不違抗,他可是忠臣。

狼妖駐足,四下看了看,決定換個變化方式。

他身影一閃,跑到兩人前邊一塊空地,往這一蹲。

白狼身形開始變大,變寬,顏色逐漸發青發黑。少時,狼妖以身體為根本,變成了一座并不寬敞的小矮廟。

他還給灰塵滿布的案臺上,變化出一個狼型白泥塑像。

泥塑前放了一個短供碑,上書:“清香三根,可許一願。銀錢三兩,願必成真。”

當蘇玄青發現這座供奉一頭狼的矮廟時候,毫不猶豫就摳下來腰帶上的另一塊靈石,拿着旁邊的香點燃,虔誠拜了拜:“狼仙狼仙,我這靈石極其珍貴,可不止三兩,我這願,你可一定要助我。”

狼妖心滿意足,他就是想要靈石。

褚雲盯着這矮廟,不多不少能容下兩個盤腿而坐的人。

他知道狼妖打的什麽如意算盤,哪怕褚雲不讓狼妖拿着玄虛宗的靈石去人族當鋪兌換銀兩,他也想自己擁有一個。

畢竟,這東西,除了價值連城能換錢,也可以打造成靈器,甚至可以磨成粉,強靈補法。

是難得的絕世佳品。

褚雲對人族百般瞧不上,但是對玄虛宗天下第一的各方面實力,的确認可。

若是人族沒有玄虛宗,他不會攻打得如此艱難。

別的宗門是依靠各種法器靈器加持,他們宗門是反了過來,不管什麽品質極差的靈石,靈才,只要進了玄虛宗,就一定會被煉制成天下無雙之物。

聽見蘇玄青許願都這般不避諱,也不是褚雲想聽不想聽的問題。反正外頭雨絲開始加密,他不會出去。

“願我爹,不要挑承柒宗宗主那個也可以當我爹年紀的白夙風跟我成親!”蘇玄青恭恭敬敬給狼妖上香。

也不覺得這荒郊野外怎麽會有提前準備好的香,也不琢磨狼仙會不會真的管他。

這真的太好騙了。

一點日常的生活經驗都沒有。

他看着蘇玄青俯身一拜時候一臉的真誠,和提到白夙風時候的無奈嫌棄,問了句:“逃婚?”

褚雲知道承柒宗宗主,是個年過半百的武癡,半生都把心思放在如何突破修仙境界上,顧不上成婚之事。

可是他苦苦尋不到開悟之處,在四十有五那年,一夜愁白了頭。

據說那一年,在蘇玄青十六歲生辰大宴之時,白夙風飲酒有些多,看着玄虛宗裏諸多英才,年紀輕輕,仙法各個深厚,悲從心來,抓着蘇問雪大倒苦水。

那天蘇玄青聽着白夙風話都捋不直的敘述,一下就知道他的誤區在什麽地方,當即指了出來。

白夙風借着酒勁兒,馬上按照蘇玄青的點撥嘗試突破,結果令大家意想不到,白夙風竟然當場連破三境,修為大漲!

此事極其轟動。

此下,蘇玄青的名號就傳了出來。

大家都對小小年紀的他,大加贊嘆,說蘇問雪竟然把兒子藏得這麽深,以前不見蘇問雪帶孩子出宗門,還以為是拿不出手。

如今這是一動便是名聞天下。

而白夙風也因為蘇玄青那一次的指點,日後勤加修煉,很快便層層突破,實力大增。

他所掌管的宗門,承柒宗,也因為掌尊而水漲船高,很快從排名二十開外的小宗門,迅速擠掉了宗門第三,成了諸多修仙弟子們向往的宗門之一。

因為此事,被下去的第三宗門,對蘇玄青是敢怒不敢言,要是他不點撥白夙風,他們承柒宗,且不會有這麽風光無限的時日。

褚雲還聽說,自蘇玄青十六歲生辰之後,玄虛宗的大門就沒關上過,都是慕名來求小小少年指點的人。

不過這件事,妖族了解不多,聽聽就算了。都以為是玄虛宗的蘇問雪故意給蘇玄青戴高帽子,并不覺得這件事是真的。

畢竟誰家兒子要是這般優秀,天資卓絕,都要帶出門光宗耀祖。

哪有藏着不給見人的?

當時十六歲的那場生辰大宴,蘇問雪都是給蘇玄青帶着帽紗,不讓他真容示人。

不知道少人猜測,蘇玄青是否生了一張奇醜無比的臉,才這般遮掩。

可如今一見。

褚雲方知,謠言不攻自破。

他想,他怕不是,外界第一個目睹了蘇玄青真容的妖?

倒是不虧,養眼。

這個蘇玄青,的确實力逆天,天資卓絕,樣貌更是堪比仙人,人間絕無僅有的存在。

他好像忽然理解了蘇問雪一個老父親的想法。

這樣的兒子,就憑這張臉,說是能禍國殃民,讓國君日日不早朝變得昏庸是絕對有可能的。

但是一直這樣養在深宗,讓他對外界毫無正常的理解能力,是不是也挺坑兒子?

看來蘇問雪是想要承柒宗的白夙風,用當年他兒子點播之恩,和親,為玄虛宗效力。

這幾年承柒宗風頭大盛,已經有超越天下第二宗的趨勢。

蘇問雪選他,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到底是愛子還是……

白夙風确實年紀不合适。

不過,這與他褚雲有什麽幹系?

他問過蘇玄青後,蘇玄青把三根清香插進香爐,盤腿坐在墊子上,搖搖頭。

“不是逃婚,但我覺得也沒什麽不同。”他眼裏的光消下去,嘆口氣,說,“這些日子,承柒宗的宗主白夙風來見我的時候,說的話,其實就應該是他爹的意思。裏裏外外都透着要準備彩禮了。”

青年的臉藏在黑暗裏,看不清神情,可聲音裏都透着無奈和不情願。

褚雲了然。

哪怕蘇玄青天賦再高,也會按照人族的孝順大過天的傳統思想,去跟承柒宗的白夙風成親。

人族總是會拿這些無禮至極的想法,強行加在後輩至親身上,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他好。

而人族的後輩們亦是愚蠢至極,雖然心有不甘,最終卻都會用“孝”這個字眼兒,妥協任何事。

不過他沒說什麽,那人族的事。

他們妖族崇尚自由,任何層面上的自由。

不講什麽權利利益,不提什麽當戶對。

只說你情我願,相知相伴。

蘇玄青也不想多跟他說什麽。

他心知肚明,跟白夙風成親這件事,他爹壓根就沒想詢問自己的意思。

他也知道,玄虛宗招贅白夙風進來,是最佳抉擇。

目前對玄虛宗最忠心耿耿的,就是白夙風。

為了宗門大業,後世無憂,蘇玄青願意奉獻自己,但不是心甘情願罷了。

他多少含着怨氣。

如果他不是玄虛宗的繼承人,不是蘇問雪的兒子,就不用承擔這些。

可他偏偏是。

逃不掉。

蘇玄青這次出來,也不是任性不顧後果。

他一方面是想要抓到實力強悍的妖尊,證明自己不用招贅,可以獨挑大梁,發揚玄虛宗。

另一方面,他也做好了找不到或者打不過妖尊的最壞打算。若是最後的結果是死,那他一定要在這之前,找到一個自己看得上的大美人,好好跟他相處一段難以忘記的時光,再跟他狠狠做些該做的事,也算沒白來人間一趟。

所以他對褚雲說他想試試那種事,是真的,是帶着對以後沒有預測的心情說的。

甚至,蘇玄青還自暴自棄地想過,反正他要把唯一沒有嘗試的過事,随便找個誰試過了也行。

他無所謂。

因為還有一條讓他後半生都會郁悶至極的路,就是他會被他爹或者白夙風抓回去,強行成親。

與其把第一次給那老頭子,那不如随便找個阿貓阿狗放任一把。

這就是一個無法抗衡注定命運之人最無助的一種無聲反抗。

可他仍舊對着一個壓根不知根不知底的小矮廟裏的一個不知道來歷的泥狼雕像,虔誠上香,許着壓根就不可能被改變的願望。

這種明知結果去還想争取一下的絕望,真的很難受。

褚雲不是個沒有同情心的妖,但是他并不想同情宿敵之子的遭遇。

他敲了敲狼妖泥塑,看這貪心的大妖收了人家香火,拿了極其貴重的靈石,倒是要怎麽幫蘇玄青?

狼妖接收到妖尊的嘲笑,恨不得從來沒變成過這矮廟。

妖族最是重信重諾,雖然蘇玄青是個人族,但是狼妖既然想要人家的靈石,就暫且放下了兩族恩怨,拿人手短,必須給他滿足願望。

一碼歸一碼。

妖族分的很清。

他以為,蘇玄青這種錦衣玉食過慣了驕縱日子的小宗主,許的願望無非也就是吃吃喝喝,這太好滿足了。

可是現在他收了蘇玄青虔誠的香火,若是不給人家滿足願望,他這種擅自立堂卻不滿願的行為,會遭雷劈。

準準的。

娘親诶!

他怎麽有能力去改變一個人注定的命運呢?

狼妖頭大。

褚雲幸災樂禍。

等雷劈吧,也好長長記性,讓你貪人家的靈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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