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溜了溜了

喬荊玉望着那個男生離開的方向,眼神裏流露出天然的崇拜感。

他出生的時候不順利,還有先天性的心髒問題,雖然後來治好了,但他小時候身體很差,長大後也經常生病,身體發育也遲緩。

盡管個子勉強達到同齡人平均身高,但在北方校園裏,算是矮的,而且抽條後太瘦了,看着就營養不良,白白的細胳膊細腿,總是像個小孩子。

所以他對身體強壯又能打的人特別盲目崇拜。

大太陽底下,老大爺和陳文川熱情寒暄,原來他就是觀雲村的村長。

喬荊玉覺得老村長肯定日理萬機,發際線都快褪到腳後跟了。

老村長擦了把汗,握住陳文川的手,“你好你好陳教授,我一路上緊趕慢趕,就怕你們上了黑車,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這可是來支教的老師,村長生怕這夥流氓地痞破壞了他們這地方的形象,解釋道:“其實我們這兒的人都很好客的,這群人就是壞人湊在一起了,都是鎮上的流氓,有些還蹲過大牢,聚在一起整天生壞,專坑外地人。先強拉人上車,然後把人拉到犄角旮旯,漫天要價,不給加錢就搶東西,把人扔在荒郊野外。”

這就是他在電話裏提醒千萬別上黑車的原因。

陳文川還惦記着剛才救他們的少年英雄,問道:“老村長,剛才那個男孩子是誰呀?”

村長說:“那是我們村的孩子,搭我的車到鎮上給他爺爺買藥的,今天虧得有他在。”

陳文川說:“我還以為是你孫子呢。”

村長爽朗大笑,“我要是有那麽大個孫子就好了!”

喬荊玉望着那個少年離開的方向,原來是觀雲村的人。

太陽底下站久了,他熱得冒煙,随手把棒球帽摘了,一頭蓬松的自然卷暴露在日光下。帽子把頭發壓亂了,他用手指理了理,效果不佳,反而更亂更翹了。

“呦,咋還有個女娃娃!”村長看着喬荊玉,瞪大了眼。

同行的人全都哈哈笑起來。

喬荊玉攥着帽子,臉不知道是太陽曬的還是羞的,通紅通紅的,憤憤道:“我男的!”

這下老村長也笑了,“我頭一回見這麽标致的男娃!”別說男娃了,就是村裏的女娃娃,也沒有這麽白淨标致的。城裏就是養人吶,不像他們村裏的孩子整天風吹日曬的。

喬荊玉唇紅齒白,有點男生女相,小時候常被認成女孩,長大後長開了,就好了很多,但他又愛俏,仗着高三最後倆月的時光,班主任不怎麽抓儀容儀表,就不肯把頭發剪短了,偶爾也會被認錯。

不過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被認錯,還是讓他有點不好意思,他不跟他們說話了。

日頭太毒,這裏也不是說話的地方,村長提起陳文川的行李箱,讓大家跟他上車。

喬荊玉望向路邊停靠的機動三輪,心想不是吧?

但還真是。

這一路綠皮火車倒大巴,大巴下來倒三輪,真夠坎坷的。

陳嘉把自己的行李箱放車廂裏,又過來拖喬荊玉,嘴裏還說着:“這個好這個好,喬喬,坐三輪你肯定不暈。”

喬荊玉來到三輪跟前卻沒動,問:“我們不等他了嗎?”

村長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說:“哦,你說駱海呀,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呢,放心吧,他有自行車,鎮上到村裏不遠。”

喬荊玉這才上車了,原來那個男生叫駱海。

陳嘉說得對,機動三輪不是封閉的,确實不暈車了,但架不住機動三輪聲音又大又颠簸,一路把喬荊玉颠夠嗆,耳朵都快震聾了。

這一路進村,心更是拔涼。

村裏散落着低矮的泥瓦房,磚縫裏都長草了,小小窄窄的門,往裏一看黑咕隆咚,說是屋子,更像個地窖,這能住人嗎?

泥巴路兩側是堆積如山的生活垃圾,竟然還有散發着惡臭的糞堆,剛下過一場雨,都給沖到了路中央,沒有下腳的地方。

他的世外桃源,他的青山綠水,他的農家樂,通通泡湯…

來到村長家,午飯還沒做好。路上太颠簸,喬荊玉下車就吐了,村長讓他進屋躺會。

這間小屋是安排給陳文川的,方便他随時跟村長溝通支教的問題,其他人另有安排,喬荊玉暫時先在這裏休息。

他看着屋裏的土炕,窗棂上的蜘蛛網,聞到棉被淡淡的、陳腐的黴味,表情很複雜。從行李箱裏掏出一件外套,蜷着身體,以極其扭曲的姿勢躺下了。

結果還沒睡着,就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音。一只大老鼠趴在他腳邊,正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喬荊玉“嗷”的一嗓子,連滾帶爬翻下床。

村長聽見叫聲吓了一跳,聞聲而來,趕到的時候,喬荊玉已經跑到屋門口,看見他來幾乎要跳到他身上,“有老鼠!好大的老鼠!它要吃我!”

村長活到六十多,這輩子還沒見過耗子能吃人。

他淡定進屋,走到床前,捏着尾巴把黑老鼠提溜出來,晃到喬荊玉跟前,“就是它?”

喬荊玉吓得一個戰術後仰,吱哇亂叫。

他不敢再躺了,強撐着精神跟大家一起,在院子裏坐着喝茶。喝了一口水,臉就皺成一團抹布,好鹹。

陳文川說:“這是井水,細細品,有甜味兒的,回甘。”

喬荊玉和陳嘉對視一眼,倆人的表情裏都寫着“沒品出來”。

肚子“咕嚕”叫了一聲,喬荊玉饑腸辘辘等開飯,等飯菜端上來,他握着筷子,望着四周黑了一圈的不鏽鋼飯盆,還有掉瓷的搪瓷碗,這真的不會把掉下來的瓷吃進肚子嗎?

村長熱情招呼他們:“來,嘗嘗我老伴的手藝,雞是今天現殺的,兔子也是現剝的。”

喬荊玉筷子都差點掉地上,他不是“兔兔這麽可愛不能吃兔兔”,只是,那一籠兔子就在院子裏,活生生,他剛剛還撸了兩把,我去,他看着盆兒裏的,這不會就是他剛剛撸的那只吧。

這實在是…難以下咽。

喬荊玉不吃雞肉,覺得禽類的肉都有股腥味,又不肯吃兔子肉,只吃了幾口青菜,就躲一邊吃小熊餅幹了。

小熊餅幹還是臨上車時,爸爸硬塞給他的零食包裏的,他當時還不肯接住,是陳嘉幫他接住的。喬荊玉心裏從來都沒這麽感激過陳嘉。

吃過午飯,村長帶着支教隊去村裏小學參觀,順便去看看他們即将落成的新教學樓。

喬荊玉奔波一天,真的沒精力了,就沒去。他想回屋,又怕屋子裏還有老鼠,幹脆坐在院子裏玩手機。

但信號不好,網絡也很差。

他在院子裏轉圈走來走去,都快成拉磨的驢了,班級微信群裏的照片總算加載出來。

同桌和班裏其他幾個同學一起去海島度假了,發了他們幾個人穿着花褲衩,海邊燒烤、壘沙堡、撿貝殼圍成愛心的照片。

拍照姿勢…反正怎麽土怎麽來。

群裏。

-小胖拍了拍喬荊玉的A大錄取通知書

-怎麽樣小喬,後悔沒來了吧?

當時他們是叫着喬荊玉一起來着,但喬荊玉不是跟爸媽賭氣嘛,硬是要到山裏來。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賭什麽氣,或者說,到底想要怎樣。

他知道爸媽不可能複婚了,這是他怎麽鬧都不會改變的事實。他只是一時難以接受這件事,畢竟他們以前那麽恩愛。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在愛裏長大的小孩,他不明白,人為什麽會變,愛為什麽會消失?

至于跟支教隊進山,根本就是他虛張聲勢。他以為爸媽會來把他攔下的,然後再哄哄他。

誰知道臨上車前,爸爸确實來了,卻跟他說,這些年一直對你嬌生慣養,你媽媽也說,我們對你太嬌縱了,你才這麽任性,現在你長大了,是該經歷一些風雨,磨練磨練,這次就跟你陳伯伯去見識見識吧,看看那裏跟你同齡的孩子都是什麽樣子的。

然後他就趕鴨子上架的來了。

喬荊玉嘴硬,擱群裏回複:哼,才不後悔呢,我這兒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特原生态!

一只大黑貓擺着尾巴、踩着貓步從外面跑來了,他想摸摸,但是一伸手大黑就“呲”了他一嘴。

喬荊玉怯怯地縮回手,又在群裏補充:還有可愛的小貓可以撸!

結果兩條消息愣是發不出去,消息前倆紅色感嘆號,這破網絡!

他又點了重新發送,等了大概半分鐘,終于發送出去了。只是小胖的話題早已結束,群消息眨眼就幾十條,又有其他同學曬圖,有組團去迪士尼玩的,有出國旅游的,有組隊網吧開黑的。

看着同學們豐富的暑假生活,喬荊玉感覺與世隔絕了,他站起來看看四周破敗的村舍,還有不給摸的大黑,覺得分外凄涼。

這一天的經歷可以用“灰頭土臉”來形容,他這不是出來散心,而是來參加“變形計”的吧?他盼望很久的高考後的暑假生活,怎麽會變成這樣?

下午,壓死喬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終于出現。

喬荊玉去上廁所。村長家的廁所在院子外,後牆那裏,一個藍色鐵皮圍起來的狹小空間,鐵皮上還用紅色油漆寫着兩個大字——“ce所”,這廁所還是露天的,沒有頂。

他掀開一扇鐵皮門,觑了一眼,一下子就窒息了。

一個坑、兩塊磚…

都什麽年代了,竟然還是旱廁!

別的都能忍忍算了,但這旱廁實在沒法忍啊。

他揮揮手,暗道一聲告辭,溜了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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