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雨夜卧談

喬荊玉一覺醒來,窗外天色已經有點暗了,周圍靜悄悄的,仿佛世界都靜止了。

他茫然地睜開眼睛,嗓子有點幹,眼皮也很沉重,緩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在哪裏,內心湧上一種被遺棄的巨大失落感。

午睡醒來後莫名其妙的情緒低落,這是他從童年起就有的一種感覺,小時候每次午睡醒來,如果身邊沒有人,他就會哭,現在當然不會哭了,但還是很難受。

喬荊玉慢慢坐起來,看到身下是駱海的衣服。

他記得他只是趴在機房的桌子上,并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到器材室來的,難道駱海來過嗎?

隔壁機房傳來說話聲,聽着是陳嘉他們。

喬荊玉推門走出去,看到機房裏亮着燈,整個機房已經煥然一新,桌椅板凳碼得整整齊齊,每個桌子上都擺着一臺電腦,全都安裝好了。

駱海背對着他,只穿着一件背心兒,正坐在一臺電腦前,不知道在看什麽。

“呦,睡醒了?”陳嘉最先看見他,調侃了兩句,“我以為你一覺到天亮呢,你這得是昏迷吧,駱海把你抱過去的時候,你一點沒醒。”

喬荊玉揉了揉眼睛,原來是駱海把他抱去器材室的?想想怪別扭的,被自己同齡的男生抱,好羞恥,駱海為什麽不叫醒他?

駱海轉過頭,看到從門口進來的人,懷裏還抱着他的衣服,揉着眼睛,一副迷迷瞪瞪的樣子,看着像沒睡醒。

他沒說話,只順手抽出身旁的椅子。

喬荊玉走到他旁邊坐下,把衣服遞給他,“你看什麽呢?這些電腦已經聯網了嗎?”

“沒什麽,就是随便看看。”駱海說着就把網頁叉掉了,“聯網了。”

“那挺好的,以後你就可以來這裏上網了。”喬荊玉已經看見了,駱海剛才浏覽的是今年的高考試題。

他裝作沒看到,不去戳這道傷疤。

怎麽會不遺憾呢?對于駱海這樣向往知識和光明的人,無法進入高等學府,不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實在太可惜了。

機房收拾的差不多了。

陳嘉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咱們把衛生打掃一下就回去吧。”

“海哥和喬喬就先回吧,我們打掃就行了。”一個同學說。

“對對,今天多虧海哥幫忙了!謝謝海哥!”陳嘉另一個同學也跟着附和。

喬荊玉一臉震驚,海哥是什麽鬼?駱海什麽時候成海哥了?這幾個人都比駱海大吧?

殊不知在他睡着的時候,駱海幾乎承包了機房所有活,在陳嘉他們那裏,靠譜程度飙升。

駱海也沒跟他們客氣,“那我們就先走了,你們走的時候別忘了鎖門。”

機房裏這些計算機,目前是他們村最值錢的東西,保不齊有人動壞心思。

“好嘞,放心吧。”陳嘉說。

雖然天還沒黑,但走廊裏的聲控燈已經随着他們的腳步聲亮起。

駱海走在前面,喬荊玉跟在他身後。

走着走着,駱海突然停下,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張紙。

是貼在紙箱上的尋人啓事。

大概這張沒貼結實,在他們搬東西上樓時掉下來了,落在這裏。

駱海看了看,就在喬荊玉以為他要扔垃圾桶的時候,他卻将紙對折,折了一個紙飛機。

駱海哈了一口氣,紙飛機從三樓的窗戶飛出去,還在空中飛了挺久,最終飄落在一棵大樹上。

兩人駐足看了一會兒。

喬荊玉不知道駱海在想什麽,只是在這一瞬間,他腦子裏有個一閃而過的想法,駱海有沒有可能是被拐賣的?

雖然駱海說自己是棄嬰,但他們這一代趕上計劃生育,按理來說,健康男嬰很少會被丢棄。

駱海說他被撿到時生病了,并猜測這是被遺棄的原因。但看駱海現在那麽健康,推測當時應該不是什麽大病,如果真的是什麽難以治愈的重大疾病,在這醫療條件那麽差的小山村,駱海又是怎麽活下來的?

喬荊玉當然不相信是爺爺騙了駱海,但他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晚上的時候下雨了,這個夏天雨水特別多,而且都是大暴雨,還打特別響的雷。

喬荊玉窩在床上看紀錄片,手邊是一碗洗好的野果子,就上回跟駱海進山發現的,他很喜歡吃,駱海就經常進山給他摘。

門簾唰的一下拉開。

駱海濕漉漉的進來,帶着一身雨水。

“你去哪兒了?”喬荊玉連忙坐起來,盯着渾身濕透的人。

他下床,準備去給駱海找幹毛巾。

駱海拽住他,将手裏提的東西遞給他。

“這什麽?”喬荊玉接過帶着雨水的塑料袋,打開來看,是一袋野果子,就是他正吃的那種。

駱海把上衣脫了,“今天未蔔灣χzㄚし癥哩晚上下一夜大雨,果子肯定都被打落了,就不能吃了,我去給你摘了點。”

喬荊玉突然鼻子一酸,“你幹嘛…”

你幹嘛對我那麽好呀。

只是一點吃的而已,至于冒着那麽大的雨進山嗎?

駱海拿着濕透的短袖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換了幹淨的衣服。

“爺爺睡了嗎?”喬荊玉問。

“睡了。”駱海在書桌前坐下。

他剛一坐下,屋裏的燈突然閃了幾下,然後熄滅了,陷入一片黑暗。

喬荊玉驚訝的“咦”了一聲,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手機,打開手電筒。

“應該是停電了,”駱海說,“我去找蠟燭。”

“蠟燭?”喬荊玉以為自己聽錯了,想了想,他好像只在過生日時點過蠟燭。

他把手機遞給駱海,“你用這個照着。”

很快,駱海找了根蠟燭過來,還是紅色的。

“你害怕嗎?停電。”駱海點燃蠟燭,滴了幾滴蠟油在床頭小桌上,然後把蠟燭放上去,就固定住了。

“不害怕。”喬荊玉爬上床,靠在床頭看着那一簇燭火,“還挺有氛圍的。”

他拍了拍床,“上來躺會?”

駱海沒有拒絕,和喬荊玉一起靠在床頭,并排半躺着,讓他想起那天和喬荊玉在賓館看的電影。

同樣是夜晚,同樣下着雨。

“訂了三天後的車票?”駱海問。這是今天下午聽陳嘉說的。

“嗯。”喬荊玉點點頭,“陳伯伯統一訂的。”

“什麽時候開學?”駱海又問。

“九月初。”喬荊玉說。

“那挺好的,回去後還能休息幾天。”駱海說。

“嗯。”喬荊玉瞬間就有了點離別的傷感。

“你說過,我們是朋友的,對吧?”他突然問駱海。

駱海側頭看過去,屋子裏昏暗,只有一點小小的燭火,他看不太清喬荊玉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睛,像含着水光。

“嗯。”駱海回應。

“那你會聯系我嗎?”喬荊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問,他只是隐約覺得,駱海不會再聯系他。

駱海沒想過這回事,也沒想過喬荊玉回去後他們怎麽聯系,他有他的生活,喬荊玉也一樣,他們本就不同,喬荊玉就像誤入他生活的一個插曲。

再說了,他們兩個男生,還能像小情侶一樣整天膩膩歪歪的打電話嗎?

喬荊玉想說加個微信吧,手機都掏出來了,又想起駱海那個老年機不能用微信,早知道給駱海買個手機了,現在也有點來不及,估計買了駱海也不要。

“你知道我的手機號吧?”他看着駱海,“以後如果換號了,記得跟我說一聲,我如果換號,也會給你發短信的。”

“行。”駱海答應了。

窗外雨下得很大。

喬荊玉靜靜聽着雨聲,心裏格外平靜。他們互相都留了聯系方式,那就不會把駱海弄丢了吧。

雨聲有點催眠,喬荊玉閉上眼睛,跟說夢話似的說了一句,“駱海,你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後面就不知道了。

或許是雨聲太大,駱海并沒有聽見他說了什麽,又或許是駱海說了,但他太困了沒聽着。

半夜,暴雨還在下着,雨聲一點都沒消停,喬荊玉迷迷糊糊聽到鈴铛聲夾雜在風聲雨聲裏。

床頭那半截蠟燭已經熄滅,屋子裏特別黑,停電的山村伸手不見五指,什麽都看不見。

喬荊玉摸了摸身側,是空的,駱海不在,大概是回隔壁了。

他心裏這麽想着,又睡過去。

直到被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驚醒,玻璃窗子映出院子裏救護車閃爍的藍燈。

喬荊玉一骨碌坐起來,徹底清醒。

他光着腳跑出去,看到穿白衣服的醫護人員正把爺爺擡上擔架。

駱海被擠在一旁,隔着那麽多人,喬荊玉甚至看不到他的表情。

場面十分混亂,爺爺被擡上擔架,從屋裏擡出來,駱海跟在後面,舉着一把傘遮住爺爺的身體,雨水砸在傘面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喬荊玉懵了幾秒,連忙又跑回屋裏,穿了鞋,拿上手機,又從背包裏掏出臨來的時候爸爸塞給他的現金,好像有五千,怕他到了不能電子支付的地方,以防萬一用來應急的。

他拿着錢,慌慌張張跑出來,“我跟你一起去!”

駱海正準備上車,聞聲轉過頭看他。

大雨一下子把人澆透了,喬荊玉打了個哆嗦。

“回去!”駱海在雨中擡高了聲音,“看好家!”

喬荊玉不敢多說,怕耽誤時間,只能把錢塞給他,“那你把這個拿着!”

駱海沒接。

“拿着。”喬荊玉硬塞給他。

救護車尾門“砰”的合上,拉着鳴笛聲駛出院子,閃爍的藍色頂燈在雨幕中漸漸模糊。

喬荊玉渾身濕透,在院子裏呆站了一會,才回屋換衣服。

他有點害怕,摸索着點燃了床頭那半截蠟燭。

救護車動靜太大,村裏幾乎都知道了。

陳嘉冒雨趕過來,“喬喬,你怕不怕,我來給你作伴。”

陳文川擔心又是打雷,又是停電的,喬荊玉一個人會害怕,畢竟駱海家靠着山,位置比較偏,周圍也沒什麽人家。

喬荊玉讓出半邊床,“我就是怕爺爺出事,你說,爺爺不會有事吧?”

陳嘉躺在床上,嘆了口氣,“爺爺年紀大了,上了歲數的人都這樣,各種亂七八糟的病找上來,中風很容易複發的,這回還真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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