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杜篆荷回到自己房間時,步伐還有些虛浮。他本是習武之人,下盤定是穩當,此刻卻因心思躁動而身形微晃。

他本想着去找他爹杜老爺商量,但是杜老爺去了寺裏,算是去投份香火錢,也有還願之意。本來不應是一大老爺們兒去,但杜府上下并無親屬女眷,杜老爺愛子心切,自個兒提香上馬去了城外山寺。

杜篆荷一向個性沖動,卻也不是有勇無謀之人,他雖對花子夭的提議心動,但直覺告訴他不能相信這個人。

他頓了一會兒,正準備敲門而入,這幾日杜行荷都住在他的房間,進屋他也會先敲門,以免驚擾,卻聽到裏間傳來聲音。

杜行荷的聲音顫抖而決絕,“求我原諒?魔主大人,何苦?”

杜篆荷皺眉,卻聽裏間傳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是長期處于上位者才有的語氣,去又帶幾分無奈,似乎在規勸久不歸家的妻子般,“言臻,本座苦。”

杜行荷卻只冷哼一聲,不言其他。

見他如此,似乎有些不甘心的魔主大人繼續道:“當初本座應與你說清楚,本座同你并非……”

“什麽說清楚?”杜行荷猛地打斷他的話,杜篆荷眉頭皺得深深的,哥哥即便生氣也不會失了禮打斷他人言談,卻聽杜行荷咬牙切齒的聲音傳來,“我杜行荷這輩子最恨的就是當初和你魔主紅蓮不清不楚,才自作孽不可活地來茍且下半輩子!”

“什麽不清不楚?!”魔主紅蓮被他猛然的怒氣驚到,他還沒有見過杜行荷這般模樣,只有冷靜道,“沒有,沒有不清不楚,本座與你向來是清楚的……”

“當然清楚,”杜行荷再次惱羞成怒打斷他的話,“在你挖我心髒囚禁我之後,我覺得一切都很清楚了,如今你還腆着臉來找我,魔主紅蓮你真是無恥至極!”

“無恥至極”這應該是哥哥能夠罵出的最嚴重的詞語了,而杜篆荷也知道了房間裏的這個人就是當初帶走哥哥,卻又害哥哥浴血而歸。

原因大概就是那被挖出的心髒。

以前的哥哥是靠魔元活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現在的哥哥是靠敕若借出的佛心一息活着,性情溫潤如玉。

無論如何活着,他的哥哥,都失去了他的心,難為人。

他沒有敲門,而是冷靜地推門而入,直直看着魔主紅蓮,玄衣紅發,張揚得很,看過來,竟是赤色瞳眸,杜篆荷心下一沉,魔主紅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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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主紅蓮似乎有些不高興杜篆荷突然進門,皺眉,正要不爽地冷哼一聲,以示威嚴,卻被杜行荷一瞪給收了回去,讪讪道:“言臻,本座等會兒再來。”

“不必,”杜行荷冷冷回道,“你永遠都不必再來了。”

魔主紅蓮像是沒聽見他這話,小股風起,就那麽原地消失了。

看弟弟有些驚訝的樣子,杜行荷有些不好意思,“幺弟你何時來的?”

杜篆荷凝聲,嚴肅道:“你們方才說的,我聽見了一點,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

杜行荷似乎不想說,東張西望了一下,就要顧左右而言他。

杜篆荷攔住他的話口,凝聲道:“告訴我。”

杜行荷沉默良久,終是一聲長嘆,“何苦?”

……

遙想當年,對于杜篆荷來說,他的記憶裏不過是哥哥很鬧;哥哥失蹤了;消失的哥哥又回來了;哥哥對自己很好,還手植了一片梅林;哥哥又失蹤了;十年後哥哥回來了。

但對于杜行荷來說,這麽多年,他只覺恍然,痛快的愛和切骨的痛,直至鑽心蝕骨的恨,再到如今,他只覺恍然。

四大皆空。

只是他再不願見到那人。

閉上眼,初次見到他時,那份驚豔與心髒猛然的悸動感也從刻骨銘心到了如今惶惶然只覺模糊不可聞不可見了。

“我當年貪玩,不知天高地厚,跑去城外山林裏,現在我已經記不清當時我執着找什麽了,”杜行荷緩緩道,“只記得天黑時,我迷路了,故作鎮定地繞來繞去,就是繞不出去。”

杜行荷當時心裏慌得很,也不是沒想過就在原地睡一晚,明早再回。

樹下危險,他擡頭望了望,準備找一棵人好爬上去,但是猛獸又不那麽好爬的樹。

但是這樣的樹難找,好在這是林子裏,他找不到回家的路繞不出去,但是一棵樹還是好找的。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棵看上去還比較合适的,他想再挑挑,可是又不能再耽擱了,天上濃雲逐漸蓋住了皎月,林子裏變得更暗了。

杜行荷心裏毛毛的,覺得周圍有很多綠眼睛,正發着饑餓的光看着自己,好一頓大餐。

他悉悉索索地爬上樹,臉被樹枝劃了一道也絲毫不在意,找了個合适的樹杈,杜行荷十分機靈地解下腰帶把自己綁在樹上,免得到時自己一不小心打個盹兒掉下去,正好落入獸口。

心驚膽戰之下,杜行荷并沒有睡死,而是朦朦胧胧的,半眯着眼,恍惚覺得眼角餘光裏有亮光,他轉過頭,竟見兩團熒熒綠火在不遠處飄啊飄。

杜行荷登時吓出一身冷汗,瞪大了眼,眼睜睜看着那兩團詭異的綠火逐漸向自己靠近。

待綠火飄得近了杜行荷才發現,哪裏只是兩團,足足有八團火前後左右地圍着。

杜行荷屏息凝神,這會兒他才看到,八團火前前後後圍着的是一個“人”。雖然有八團火圍着,但很明顯,這些火的作用并不是為了照明,因為杜行荷仍是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周圍陰冷了許多。

杜行荷一動不動,心中默默禱念,希望那不是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的東西快些走過去,千萬不要擡頭,然而并沒有什麽用,那“人”就站在了他所處樹杈的下面,簡直準得不能再準的位置,然後不動了。

不多時,樹林裏傳來聲音,一位女子竟無聲無息來到了那“人”面前,嘻嘻笑得風情萬種,本來清脆如銀鈴的笑聲此刻聽在杜行荷耳裏,幾如催魂奪命的詭異,令他毛骨悚然。

“故人閣花姑在此拜見魔主大人。”那女的福身一拜,笑得驚悚。

沉默良久,那位被稱作“魔主大人”的“人”才開口發話,聲音冰冷,一看就是個脾氣怪異的人,“故人閣讓本座好等。”

看來這位魔主大人是個不好相與的,杜行荷心道,明明沒有等多久,而且對着一位雖然此刻看上去令人驚悚,但平日裏看着絕對是傾城佳容的美人還這麽冷漠。

“魔主大人見諒,實在是閣主他怕此等大事出錯,令占師又确定了一遍才吩咐我等來此恭候魔主大駕的。”那女子帶着幾分歉意,看上去似乎十分真誠。

那位魔主大人卻不欲在這上面多作糾纏,冷聲問道:“就是此地?”

“是,”花姑左右看了看,“料得是今夜此地,看樣兒還得等會兒。”

那位魔主大人沉吟了一會兒,道:“不必。”

杜行荷只覺眼前冷風一過,他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啊——!”

他也想像一個成熟理智的大人一樣,面無表情的說自己不過是路過,但是真正看到那位魔主大人出現在自己正前方,與自己對視時,他吓得小心肝都蜷縮了起來,連帶着整個人都蜷縮了起來。

杜行荷被吓得言語無能,眼睜睜看着魔主大人向自己伸出罪惡之手過來,卻說不出話來求饒。

“……”

魔主大人提溜着杜行荷的領子,就要将他提起來,卻沒有提溜動。

魔主大人轉過眼看着杜行荷,杜行荷也睜着一雙黑眼鏡看着他,他又順勢提了一下,杜行荷整個上半身都被提了起來,下半身卻紋絲不動。

魔主大人皺眉,瞟了一眼作無辜狀的杜行荷,加大了力氣,使勁一提……

“啊——!”

又是一聲凄厲的慘叫,杜行荷疼得眼淚直飙。

魔主大人這一提,竟将杜行荷為了不掉下去,如今是為了不被人提起來而将自己綁在樹枝上的腰帶生生扯斷了。

腰帶也是好料子,不然也經不住魔主大人這麽好幾提都沒給提起來。

可就苦了杜行荷,腰帶綁在他腰和大腿處,避過了重要部位,可這麽一提,差點沒把他斷成三截兒!

魔主大人倒是被吓了一跳,不知是突然而斷的力道還是杜行荷凄厲的慘叫,但是他掩飾得很好,虛晃一下,又回到了地面。

杜行荷腳一下踩在實地上了,卻直接軟得趴了下去,腰和腿像是斷裂般的勒疼,叫他嘶嘶兒直抽氣。

“魔主大人,這是……”那女子說話間有了幾分遲疑。

“故人閣找東西這點功夫确實不差。”這會兒聽起來,那魔主大人的語氣似乎又好了不少。

那女子随即道:“故人閣恭賀魔主大人,預祝魔主大人魔功大成,早日位及魔尊!”

“哼!”魔主大人冷哼一聲,看上去并沒有領情。

他蹲下來,綠瑩瑩的火光随意跳動着,魔主大人伸出手,将杜行荷的臉擡了起來。

杜行荷早已痛得聽不見這倆瘋子在說什麽了,他嘶嘶兒抽氣,卻經不住那眼淚唰唰地流,連鼻涕也糊了半張臉,頭又經不住埋在了地上……

所以魔主大人擡起這張臉時,還是愣了一下。

在杜行荷的鼻涕泡兒輕輕地“噗”一下消失後,魔主大人對指尖濕潤的觸感皺了皺眉頭。

“讓故人閣準備聘禮。”魔主大人頭也不回的吩咐道。

那女子微微一愣,急忙道:“閣主已經在準備了。”

“故人閣閣主倒是個妙人。”魔主大人冷笑道。

不知道該怎麽接,女子讪讪一笑,不再言語。

魔主大人卻一把抱起杜行荷,站起身來,絲毫不費力。但是杜行荷腰上有傷,又痛得涕泗橫流。

此刻,被猛地抱起來,魔主大人的手剛好拿捏住了最疼的一處。

饒是杜行荷也受不了了,痛呼道:“疼啊!你個白癡!”

話一出口,杜行荷臉色刷白,也顧不上疼了,擡眼看向此刻眸色深沉的魔主大人,支支吾吾地想要道歉,又覺誠意不夠,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麽。

還是那女子機靈,見狀趕緊道:“魔主大人,想來是方才您傷了此人腰部,他是疼得狠了,還請魔主大人為大局考慮,莫要怪罪,讓人擡着回去即可,也不勞煩大人了!”

杜行荷趕緊附和着拼命點頭。

魔主大人抿着唇,手一揮,幾個奇形怪狀的小人兒擡着頂軟轎出現在他們眼前,叽叽喳喳地喊道:“大人!大人!”

“回去。”魔主大人言簡意赅。

女子又是福身一拜,“恭送魔主大人。”

杜行荷見是女人的軟轎,裝飾華麗,原本不想坐,而且只是幾個還沒到他膝蓋高的幾個小人兒擡着,他更不想坐。

扭捏之下,不曾想那魔主大人竟被那些小人兒不停的叫喊給弄煩了,将杜行荷往那轎中一甩,也不顧杜行荷的慘叫,兀自啓了程。

小人兒的叫喊聲聽了,變成了奇奇怪怪的小曲兒。

杜行荷在轎子裏才發現裏面別有洞天,遠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樣,他躺在轎中的軟榻上,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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