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當話語落下,面前的人就像是遭到了什麽沉重的打擊似的狠狠地搖晃了下,小胖眨眨眼然後被他那瞬間難看至極的臉色吓到了——有那麽一刻他幾乎以為是不是世界末日已經來臨、才會讓眼前的人産生這麽大的情緒波動。

在他的記憶中,樂茯神永遠懶洋洋地看上去對除了對弓箭射擊項目之外任何東西都提不起勁兒,有時候表現得冷淡又臭屁,別說國際新聞了,他甚至很少會對身邊的事産生興趣,永遠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總的來說,對于同齡人來說,茯神并不算是個讨人喜歡的人——就像小胖的觀點裏,他和茯神甚至算不上是最基本的“朋友”……如果不是這一次因為訓練成績出衆一起被送到國外來當交換生,他可能直到畢業也不會跟他說超過十句話。

而這一次茯神的一反常态的表現着實吓了他一跳,心中之前對于那個是天朝研究者造成的爆炸新聞的震驚已經被其他的情緒取代——于是,在那個身材纖細的少年徹底倒下去之前,小胖伸手扶住了他,低下頭,頭一次顯得真正關心地打量着少年的臉:“喂,阿神,你沒事吧?”

話語剛落,便感覺到自己放在對方肩膀上的胖手被反手一把扣住,對方手掌心汗濕的同時傳來的冰涼溫度讓小胖微微一愣,緊接着,他便聽見被他扶着的人用極小、微顫抖的聲音說:“他在撒謊……”

那聲音聽上去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委屈,仿佛說話的人……下一秒就會毫無征兆地哭泣起來。

“什麽?”小胖忍不住把耳朵湊近了少年些,“誰撒謊?”

對方沒有回答。

就在這個時候,他感覺到扣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消失了——那汗濕的手離開了他的手腕,原本半靠着他的身體也離開了,周圍彌漫着的奇怪的壓抑情緒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胖困惑地擡起頭去看茯神,發現後者此時此刻臉上已經沒有哪怕一絲絲的情緒,幹澀卻明亮的雙眼也并沒有要哭泣的先兆——如果不是手掌心濕潤的觸感仍然留在手腕上,小胖幾乎懷疑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覺。

“給我看看新聞怎麽說的。”

墨白聲音四平八穩将自己的情緒堵得嚴嚴實實,他伸出手問面前的小胖子要手機,好在後者忽略了他明明自己就有為什麽還要找他要這種下意識的失态行為,他立刻乖乖交出了手機,墨白拿過手機打開屏幕往下拉了拉,随即在看見某個畫面時指尖猛地停頓,那雙深色的瞳孔因震而縮聚:入眼的就是一名年輕的亞裔研究者的照片,他身穿整潔沒有一絲褶皺的白大褂,神色淡漠的望着鏡頭。

——這是楚墨白博士于研究所進出入時證件上的工作照,盡管他在照這張照片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一天這張照片會被用來做這個用途——

對全世界宣布他的“罪行”?

墨白幾乎冷笑出聲。

“咦,阿神,”小胖湊過來問,“剛才不仔細看還不覺得,現在一看我發現這個背鍋佬長得和你好像呀……無論是五官還是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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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哇,難怪你剛才情緒這麽激動,這家夥不會是你什麽親戚吧——”小胖一臉震驚。

“不是。”墨白淡淡道,“但是我認識這個人。”

在上輩子的時候。

手指輕輕一劃跳過照片,往下想看看新聞內容,結果注意力意外地新聞配圖裏除了他的“大頭照”之外還配着的其他照片吸引了——照片裏他的前任戀人和他的學生相互攙扶着從廢墟中走出,兩人都是惶恐不安又精疲力盡的模樣,俨然一對亡命鴛鴦的模樣狼狽至極,新聞裏文字配圖說,他們是最後從研究所裏逃出來的幸存者。

這組照片之後并沒有太多的文字描述而是直接放了一段視頻——關于“幸存者”本人對于這件事的親口描述。

墨白戳開了視頻。

【實不相瞞,其實整個研究所大家都知道,楚墨白本人與我是相戀多年的戀人——所以這件悲劇的發生我也有一定的責任,】視頻中,男人臉上全是灰塵還有細碎的傷口,他眼神疲憊,聲音沙啞似極為壓抑和悲傷,【實驗臨近結束這麽多天,他的情緒一直很緊繃,甚至是尖銳到難以相處——我們之間也發生過很多次的争吵,但是我沒想到最後他還是出事了……】

【昨天淩晨我在基地通宵忙碌工作,幫助我的還有我和墨白共同的學生埃爾德,我沒想到墨白會突然闖入基地,并強行指責我的埃爾德有不正當的關系……】

【争論之中,墨白不顧我和埃爾德的勸阻将尚未開發完畢的藥劑注入培養皿,培養皿內環境崩壞,導致整個基地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悲劇……】

【楚墨白?他本人距離培養皿最近,直接被壓在了碎片下面當場死亡——我沒來得及救他……】

【如果他還活着,他肯定會愧疚于現在所發生的一切,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多麽熱愛自己的工作,所以我相信所有的瘋狂行為只不過是一念之間……”

說到最後,視頻中的那個男人哭了起來,站在他身後始終一言不發的埃爾德目光閃爍,向着他伸出手——

然後墨白直接關掉了視頻。

如果說,之前他胸腔中的憤怒仿佛一只膨脹的氣球馬上就要炸裂,那麽現在,那個氣球已經被一根針強行刺破,完完全全地蔫了下來——

原本以為王朝東就是無恥。

現在看來,這個人已經可以沒下限到,甚至不配稱得上擁有人格。

這樣的人哪怕為之生氣也變得不配了。

——在事發的第一時間選擇将所有的是非颠倒推卸責任,來不及為自己的行為忏悔,學不會為多年的戀人去世悲哀,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個人的利益!甚至,就連國家榮譽很有可能受到嚴重的損害也沒關系!

……啊,其實說到底,确實是有這樣的人存在的。

對于他們來說,“國家”這個詞語太過于遙遠飄渺,遠不及飯卡裏的三百塊美金來得實在。

思及此,楚墨白甚至開始考慮起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麽問題:否則過去的十年,他究竟是為什麽瞎了眼一般,從未看清這個距離自己那麽近的人真正的本質?

墨白因為陷入冷靜的沉思沉默,耳邊的小胖子倒是滔滔不絕停不下來——

“咦,你怎麽把視頻關了,我還想繼續看呢——剛才那個男的要哭不哭的樣子好蠢好好笑啊!還有,阿神你不覺得視頻整個都透着一股惡心的感覺嗎,這個人哭給誰看啊,莫名其妙就把所有的責任推到了自己死去的戀人身上,難道當時事情發生的時候他魂離天外了嗎?……阿神,你說說話,難道只有我一個人這麽想嗎?”

“……你意見倒是很多。”墨白嘟囔着把手機塞回小胖子的手裏。

“我真正怨念的是實在不行他可以閉口什麽都別說啊,結果就因為他這一段視頻所有的錯都跑到我們天朝人身上來了!”小胖用鼻子哼哼着的将手機收起來,“就他話多——實在是讓人不懷疑他是出于個人利益才說出這種甩鍋的話,畢竟當時只有他和那個美國佬在,現在楚墨白死了又死無對證,當然随便他說什麽啊……”

墨白淡淡地笑了笑,心想,可以啊,幾乎接近真相——那些被引導輿論的人居然還沒有一個高中生看得明白。

“阿神,你笑什麽?”

“沒事,只是覺得你說的對。”墨白說,相信王……那個人說的話的人,真的太蠢了。”

因為課已經翹掉了,再回到教室也只不過是徒增煩惱,兩人幹脆在小胖的帶領下跑到了空無一人的射擊社團訓練場,路上墨白整理了下思路,發現眼前的事情一下子爆發後需要擦屁股的實在太多——他甚至來不及為自己被栽贓污蔑感到憤怒。

所有的事都要一步步的解決。

而墨白此時身為高中生脫不開身不能放手去處理,他也并不準備憑借着憤怒或者屈辱的負面情緒魯莽行事,于是再三思考後,他選擇先拿出手機,撥通了自己在國內的家中的號碼:在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後,楚墨白幾乎成為了千夫所指的代名詞,所以這種情況下他需要确認他母親的安危以及情緒。

電話響了幾聲後,被人接通了。

只不過電話那邊響起的是一聲陌生中年男性嗓音。

聽到這個聲音,墨白意識到了什麽似的心狠狠往下沉了沉,垂落于身體一側的手不自覺握拳後,塞回了外套口袋裏,開口說話時,他多留了個心眼,直接用熟練的英語對那邊說——

“喂,您好,請問是楚家嗎?請問楚夫人在不在家,我這裏有些事情需要親口向她傳達,請問你可不可以……”

電話那邊傳來一些雜音,墨白感覺大概是那邊的人把電話拿遠了些,然後他聽見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是在跟另外的人說話。有些模糊的聲音傳來:“媽的又是外國人,這些老外煩不煩啊?老子一句聽不懂接了一天這種電話,全世界語言都快聽了一遍——這次是英語啊,小城你過來聽電話,就跟他說現在楚家人已經被我國情報局控制,不接受采訪也不接受非正式文件性質的調查,讓他們滾蛋!”

墨白:“……”

幾秒後,電話那邊大概是被另外一個人接了過去——一個稍微年輕且沒那麽暴躁的聲音響起,用英語把剛才那個中年男人的話用禮貌又客套的版本翻譯了一遍,墨白一一應答了,最後還是放心不下的問:“我不是記者,而是楚先生一直贊助的一名學生,我之所以打電話來只是想問問,楚夫人現在情緒還好嗎?”

“說實話,不太好,”那個年輕人很客氣的回答,“但是你放心,我們國家應對這種情況的措施很完善,除了個人情緒不可調控之外,我們會保證楚夫人的個人人身安全——”

“嗯,”墨白拿着電話,情不自禁的認真點點頭,“那就好。”

見墨白真的不是跑來旁敲側擊的媒體人,對面似乎是松了口氣後仿佛是順口問了句:“學生,你叫什麽名字啊?”

“……”

墨白陷入幾秒的沉默。

然後,他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在弓箭訓練場空蕩的場館中響起,他用中文回答:“我叫……樂茯神。”

“請您記住這個名字,因為接下來我會陸續有很重要的情報提供給國家——在此之前,如果可以的話,也麻煩您轉告楚夫人,請告訴她……”

“就像她此時此刻一定在堅信的那樣,楚墨白不是罪人,塵埃落定之前,事情終将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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