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管欣欣半夜裏醒了之後丁少林什麽都沒說，只囑咐她不要亂跑，之後就匆匆走了，等他們走後她掀開衣服檢查，發現身上的傷又增加了。

丁少林帶着大師回來之後，管欣欣就更加害怕，問丁少林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所以你找個和尚來超度我？”陸十心哭笑不得道：“大師是來救命的，不是來超度的。”丁少林跟着點頭，大師沒有說話，管欣欣忍着淚，不安地看着大師，不知為什麽，她覺得這位大師看起來似乎的确是比丁少林靠譜一點。

“大師？怎麽樣？”丁少林忍不住問道。

大師道：“這裏并沒有什麽鬼魂。”

管欣欣急忙道：“要等我睡着了她才會出來！”

丁少林道：“要不這樣，大師，你等她睡着再看看。”

大師點了點頭，走到了一邊的椅子上坐下，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管欣欣也乖乖躺下數羊，都不用人叫，陸十心和丁少林面面相觑，同時覺得自己有點多餘。

屋子裏沒人說話，管欣欣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丁少林坐到了沙發的另一邊，陸十心踱了半天，最後不經意的坐到了大師對面，倆人只隔着一張桌子，她左看看右看看，大師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背挺得筆直，連椅子背都沒挨着，她再看看自己，雙腳都踩在椅子上，一只手還擱在桌上撐着，實在是不太雅觀，她默默放下腿，學者大師端正坐好，兩分鐘之後背開始酸。

這還不如站着呢！

陸十心垮下背，揉着自己的腰，悄悄打量大師，不知不覺地看得入神。

大師突然轉頭看過來，陸十心又被抓個正着。

欸，為什麽她要用“又”？

大師目光沉靜，看了她一瞬就立刻避開了。

他今天一直都沒看她，明明她在跟前，他卻什麽都只問丁少林，丁少林跟他有這麽熟嗎？明明是她先認識他的···

陸十心忿忿想着，盯得愈發目不轉睛。

大師再次轉過頭看她，低聲提醒道：“施主。”

陸十心：“啊？”她聲音有些大，惹得丁少林連忙沖她做了個“噓”的手勢。

陸十心捂住嘴，連忙看向管欣欣那邊，幸好，管欣欣還閉着眼，陸十心松口氣，又回頭去看大師，大師卻早又低着頭，沒看她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大師沒有回應，陸十心悠悠嘆口氣，低下頭掰自己的手指玩兒，她沒注意到，大師雖然緊閉雙眼，面色平和，但撚着持珠的手卻在她嘆氣時停了停。

等陸十心低下頭時，大師就睜開了眼。

“來了！”丁少林忽然出聲。

陸十心立刻看過去，當然她什麽都看不見，又回頭去尋大師。

大師剛巧轉過頭，陸十心愣了愣，大師站起身，走到了管欣欣身邊。

管欣欣又在掙動，大師看了片刻，手放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管欣欣便慢慢睜開眼，醒了過來。

管欣欣一醒便立刻問道：“她是不是來了？這回你看到了吧？”

大師問道：“你知道她是誰。”

管欣欣激動道：“除了袁曉莉還能有誰？我不是都告訴你們了嗎！”

最後一句話她是沖着丁少林吼出來的。

陸十心有些奇怪，這件事他們已經跟大師說過了，他為什麽又要問？丁少林也不明白怎麽回事，他剛要說話，大師卻道：“那你應該知道她為什麽來找你。”

管欣欣道：“她要我陪她去見網友，我沒有去，她覺得是我害死了她！”

大師道：“不是。”

管欣欣表情一變，陸十心立刻意識到關于袁曉莉，她沒說實話。

丁少林傻呆呆地看着管欣欣，陸十心看大師神情愈發淡漠，語氣焦急地對管欣欣道，“這個時候你再不說真話我們就真幫不了你了！”

管欣欣表情變得極其憤恨，她十分委屈地說道：“當年欺負她的人又不止我一個，她為什麽就要害我！大家都不喜歡她，她為什麽不去找別人！”她大哭大鬧，像個不肯認錯的孩子。

從她模糊的哭訴中，他們終于知道了事情的全貌。

袁曉莉和管欣欣是初中同學，袁曉莉家庭條件不好，成績也不好，性格也不太合群，一直沒有什麽朋友，直到管欣欣轉校過來，管欣欣對袁曉莉一無所知，一開始是她主動和袁曉莉說話，她們很自然地成了朋友。

但管欣欣很快就從同學那裏聽到了關于袁曉莉的各種傳聞，袁曉莉穿表哥表姐的舊衣裳，袁曉莉偷過同學的錢，袁曉莉還偷偷去網吧，她偷錢就是為了上網，連老師都警告她，不要和袁曉莉走得太近，大家都知道她初中讀完就不會再上學了，她根本考不起高中，後來管欣欣便和袁曉莉絕交了，不僅如此，她還把袁曉莉告訴她的一些秘密都說了出去，為了取悅她的新朋友，她和他們一起嘲笑她，捉弄她，還裝作她喜歡的男生給她發信息，等她來了她們就羞辱了她。

“後來，她就請了假去見網友···”管欣欣不甘道，“可那又不是我叫她去的！是她自己要去的！是別人開車把她撞死的，憑什麽她要來害我！”

陸十心無言以對，她理解管欣欣的不甘，可也能明白袁曉莉要報複至此的恨意從何而來。

“因為你們曾經是朋友。”

管欣欣擡起頭看過去。

“別人說什麽都傷不到她，因為她不在乎那些人，但你不一樣，你是她的朋友，那時候你是她最信任最親近的人。”陸十心看着管欣欣嘆了口氣，“所以她到現在也不能原諒你。”

大師垂眼看着手裏的持珠。

“可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我什麽都不懂！如果我跟她做朋友，大家也會讨厭我！”管欣欣哭喊道，“不是我害死她的，她為什麽就是不能放過我！”

“因為這根本就不是袁曉莉的鬼魂，它們是你自己引來的伥鬼。”大師道。

伥鬼？這個詞好像在哪裏聽過。

陸十心詢問地望向丁少林，但他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明白。

陸十心看向大師，這會兒大師特別像一尊佛，臉上的神情既悲憫又厭倦。

陸十心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他應該已經見過太多這種事，所以才覺得與人相遇并不是好事。

“伥是死在老虎口下的人的鬼魂，死後不得解脫，反而回到老虎身邊，替它害人，以怨氣和恐懼為食。”大師道，“袁曉莉的鬼魂并沒有纏住你，纏住你的是你自己的惡念。”

管欣欣的眼淚突然止住了，她的憤怒和委屈都消失了，臉上只餘一片惶然，她其實知道她沒有理由哭。

陸十心說的話在她心裏已經響過千萬遍，她難道真的不知道為什麽嗎？她後來甚至夢到過袁曉莉，夢到了她們一起坐在教室裏，彼此相視而笑。她知道了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并不是正義的，但她依然認為她當時的選擇是必然的，她在夜裏輾轉難眠，她一面恨，一面害怕，一面又認為自己能想到這些，反省到此已經是高尚的不得了了，她沒有責任為任何人的生命負責。

她自己就像伥一樣，怨恨恐懼，卻又不肯正視自己的所作所為。

難怪伥鬼會找到她，她就是他們的同類。

陸十心想到一個詞，報應，丁少林也不自覺嘆了口氣，他看着管欣欣，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

“可我不想死···我想睡覺···我知道自己錯了，我沒有忘記她···”管欣欣喃喃着，眼淚又流下來。

陸十心神色複雜地看着管欣欣，其實如果管欣欣是真的沒把袁曉莉的命當回事的話，她也不會這麽害怕，她還是有點良心，不是完全壞透了。

陸十心看向大師道：“大師，你還是幫幫她吧，她不是真的壞人···”丁少林也跟着求，他還是不忍心看着別人遭折磨。

大師沒有做聲。

陸十心道：“大師，如果真是袁曉莉的鬼魂我們絕對不會管，但現在那些伥鬼只是為了害人啊，您不救的話，管欣欣真的會死，她要是這麽死了，以後說不定也會變成這種東西，接着害人，您說是不是？”

大師沒有看她。

陸十心遲疑了片刻，走過去拉起了他的袖子，大師看向她。

“大師，求你了···”她一邊盯着他，一邊扯緊袖子，預防自己再一次他甩開。

這麽害怕還要來求他，這麽膽小，還敢來扯他的袖子，他上次甩開她的時候，她看上去不好受，但是她為什麽不好受呢？

還有，他為什麽要甩開她呢？他從來沒有這麽無禮地對待任何人。

丁少林看着大師被陸十心扯住袖子，半天沒有做聲，也沒動，像被孫悟空施了定身咒一樣。

他正猶豫要不要上去和陸十心一起扯大師袖子求他，大師終于開口了。

他說：“只此一次。”

這話聽着怎麽有點耳熟？

丁少林來不及細想，說道：“謝謝大師！”

陸十心也咧開了嘴，她看着大師剛要道謝，大師卻一言不發，往前一邁步就把袖子從她手裏掙開了。

丁少林正要拍拍陸十心的肩膀表達一下喜悅，卻看見她垮着個臉，看着自己的手，一臉失望。

“怎麽了？”他問道，“大師都答應救她了！”

陸十心自言自語道：“又沒抓住！”

丁少林摸着腦袋，根本沒聽懂，他問：“什麽沒抓住？”

陸十心哼了一聲，看着前面大師的背影，不知想到什麽，又笑起來。

下次，下次她一定會抓得更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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