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久違的淚
平常交際,遇上生意夥伴或者正在勾兌、準備疏通關系的,其家人或本尊需要到醫院探望示好的,除非那種重量級的*oss何勝男親自上門之外,多數時候她都是讓下屬代表送了花和營養品去。當然了,生意場上大家都是務實的人,真金白銀自是少不了的,誰又不是沒見過鮮花,沒被送過營養品。你不出點兒血,指望誰替你辦事兒呢?
而像火葬場啊,墓地啊這種容易引發人極端消極情緒的地方,何勝男一直是挺拒絕的。曾經一位商務夥伴的老爹過世,何勝男不得不去。那氛圍害得她足足難受了好幾天。她看不得這種場面。
究其原因,何勝男估摸着可能是她從小吃的苦太多了,潛意識裏就特別怕在這種負能量滿滿的地方被勾起來內心深處不知道哪個鬼角落的傷心事。不過話說回來了,這種地方除了在這兒上班靠這份工作養家糊口的,大概也沒誰樂意來。
到家之後的第二天,何勝男安慰了她媽好生在家,就獨自一個人跟着送葬的隊伍到了火葬場,之後又随着去了墓地。
在市京劇院的家屬樓這片兒,何家母女一向是低調不愛張揚的。何玉長年累月地守着那個小小的食雜店,她從沒對鄰居或者老同事提起過自己的女兒現在在s市有多大的産業。這一片兒住着的也都是普通的小老百姓,別說是自己做買賣的了,連在附近的批發市場擁有兩個攤床的都算是“做大生意的”;餘下人家的兒女,差不多都是靠給人打工讨生活,區別只在于是在大公司裏混還是在小超市裏站櫃臺。他們根本沒機會也沒那個閑情逸致關心這顆管理界的新星就升起在他們的身邊。
在別人的眼裏,何勝男是“很有出息”,上了大學,給她媽争了口氣,但認知也只限于她在“一線大城市有一份體面的好工作”。在這兒,何勝男的家鄉,沒有誰知道她的身家如何。
與何勝男同行的,也有她年少時候的玩伴,甚至包括她幼兒園時候就認識的同班小朋友。不過,這些正值壯年的男男女女的注意力顯然并沒放在多久沒見到何勝男這件事上,尤其是,當他們看到何勝男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段家準備的客車上,連個起碼的代步車都沒有之後,也就只是不鹹不淡地和她打個招呼,就再不見了蹤影。
人情冷暖,錢比天大。何勝男久歷商海早已經看得通透了。世人多媚俗,與人交往時看重的不是對方的人品、心性,而是對自己有沒有價值,有多大的價值。想她何勝男,一個“沒錢沒勢”的人,人家搭理她能撈到什麽好處?
這就叫“笑貧不笑娼”吧?
何勝男冷笑,順手把挂在胸前衣襟上的墨鏡戴上了——
這些人,不想搭理她,她還懶得和他們廢話呢!
火葬場裏的大煙囪咕嘟嘟地噴着黑煙,又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化作了一縷青煙、一抔骨灰。
何勝男使勁兒仰了仰臉,因為她覺得鼻子有點兒酸,某種久違的液體正要沖破理智的牢籠奪眶而出。
大概是初夏的陽光太強烈了吧?何勝男想。可她分明戴着墨鏡呢!她慶幸自己很有先見之明地把那玩意兒提前戴上了:她真不習慣大庭廣衆之下感情外露。
來悼念的人,有很多給了錢就走了,何勝男則一路跟着,一直到了墓地。
她答應她媽會“送段叔叔最後一程”,她說到做到。
墓地裏,展眼望去,漫山遍野數不盡的大理石墓碑,一個挨着一個,規規矩矩排着,就像它們的主人還活着的時候,一個個規規矩矩地窩居在鋼筋水泥的大籠子裏。
何勝男暗暗苦笑。她不知道究竟是為誰而心生悲哀,是為這些早已經投胎去了的亡魂,還是為了遲早有一天也會來到這裏的活着的人?
沒錯,終有一天,她也會躺在這裏的,而她的靈魂又會飄到何處?
按照自然規律,她會走在她媽媽的後面。如果何玉真有那一天,何勝男相信自己會為她媽媽哭很久,傷心欲絕地哭很久。那種難過,只是想想,都讓她窒息。
可是,她自己呢?如果有一天她離開這個世界,有誰會為她一哭?她的朋友,她的下屬,還是她的合作夥伴?
她相信如果她媽媽離開,她會想念她直到自己離開這個世界。那麽她自己呢?是否有一個人,會想她念她直到生命的盡頭?
何勝男知道自己的思維有點兒跑偏,有點兒悲觀得離譜。也難怪,在這麽個初夏燦爛陽光下還吹着刺骨勁風的地方,面對滿山的墓碑,估計哪個正常人也沒法笑出聲來。
旁邊,段家的人正在安放段叔叔的骨灰,有抑制不住的啜泣聲傳入耳中。何勝男聽得心裏發緊。
這場面她看不大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開了目光,試圖遠眺一下高處的蒼松翠柏來舒緩自己一時間滞悶到極處的心境。而遠處一個黑色的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所謂緣分,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許多年以後,何勝男特別慶幸自己是個孝順的、重感情的人,更慶幸老天爺沒有辜負了她。
溫暖是前一天回到a市的。她先找了一家賓館落腳,安頓了行李,吃了口飯,就馬不停蹄地去看了自家的老房子。
還是那棟樓,沒有任何的變化,連出出入入的人似乎都是曾經熟識的。只不過,這裏早已經和她沒有了關系。那個三樓的房子,若非說同她有關的話,也只是,那裏承載着她關于父母和年少時候的所有記憶。
溫暖仰着臉,看着三樓陽臺晾衣架上挂着的小衣服、小褲子、小襪子,它們随着微風在半空中擺啊擺……
她肖想着那所房子裏正住着一對年輕的夫妻,以及一個小小的嬰兒。他們過着很平實的生活,就像這個城市中的絕大多數人一樣;然而,他們的生活又不同于別人,他們有着他們自己的小幸福。那對年輕的夫妻會滿懷着希望看着盼着他們的孩子長大成人,他們會一直幸福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他們的幸福生活不會被飛來橫禍所摧毀……
如此想着,溫暖突然覺得面頰上涼涼的。原來,不知何時,她已經淚流滿面。
已經多久,沒有徹徹底底地哭過一場了?
今天一早,溫暖就坐上了去市郊公墓的大巴。
她懷裏抱着一大捧她媽媽最愛的百合花,另一只手提着一個裝得挺滿的袋子,袋子裏是她爸常抽的那種煙,還有酒和點心、水果,在墓地的臺階上卻走得飛快——
她平時工作太忙了,a城又離s城挺遠,一年到頭也沒多少機會回來看看她爸媽。此刻,她太想快點兒見到他們了。
墓地裏,空蕩蕩的,遠處有一群人聚攏着,溫暖猜是他們正給故去的親人下葬。一年到頭,不一定哪天都有結婚的,但是過世的哪天沒有?
溫暖于是也沒深究,只顧着腳下生風地急往半山腰趕。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嵌着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一對男女還很年輕,他們依偎在一處,眼中含着笑意,安靜地看着溫暖。
溫暖的眼淚又下來了。
這是她爸媽當年結婚時候的照片,出事之後,她特意挑出這張嵌在墓碑上,心裏面念着他們到了天堂也能幸福地在一起。可是,他們唯獨抛下了她……
溫暖哽咽着,泣不成聲。
空空蕩蕩的碑林中,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那裏。
溫暖越哭越覺得心裏堵得難受,強烈的酸楚和無以複加的委屈感鋪天蓋地而來,令她猝不及防。
或許,只有在父母的墓碑前,她才能盡情地一哭,不必在意這世間任何人的眼光,不必刻意逃避那些同情、好奇甚至是惡毒、貪戀的眼光。
她心裏苦得慌,因為沒有人可以替她分擔那種痛入骨髓的苦楚。她極想像很多年前那樣,可以任性地對她爸爸撒嬌,可以膩在她媽媽暖呼呼、甜絲絲的懷抱裏……
而現在,等待她的,只有冰冷的、黑黝黝的大理石墓碑。
太陽升得越來越高了,即使在這樣充足的陽光下,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也讓溫暖覺得寒森森的。她掙紮着支起一條腿,想要撐起另一條腿的時候,卻高估了自己全身酸麻的程度,身子一栽歪,不受控制地朝着另一側的地面跌了過去。
溫暖大驚失色,連叫都來不及叫上一聲。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如期而至,相反,她跌入了一片溫軟中。
溫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墓地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麽會有……
卻不料,接住她的溫軟竟摟得她更緊,甚至開口說話了。
“為什麽不早告訴我你是誰?”
是何勝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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