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情人夜(二)

雪亮電光劈開雲層,連綿不絕的雨線猶如連接天與地的銀絲,在電閃雷鳴間若隐若現。

極遙遠的天邊傳來一道沉悶的雷,陰沉沉炸響在商珩耳邊。

“走吧。”他走在容致身側,豆大的雨滴水簾般沿着傘沿往下淌,随着風吹進他的頸項間,徹骨的冷。

直到坐上副駕駛席,商珩一路保持着沉默,臉上無甚表情,眼神卻還深邃地凝視着黑暗的夜幕深處。

容致湊過來替他系安全帶,忽然手腕被對方一把握住。

他詫異地擡起頭,商珩手指很用力,眉宇蹙起:“方陽就在溫家,我們還去報什麽警,這件事,我覺得不太對勁。”

容致望着他的眼睛:“方陽在溫家?難道他跟溫總在一起?”

商珩的眉頭因某個字眼擰在一起,伸手要去解安全帶:“我要回去問清楚。”

“商珩!”容致拉住他的手,蹙眉,“你別沖動,萬一溫總和這件事有牽扯呢?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裏,回去從長計議。”

“咦?商先生,你們這麽快就要離開了嗎?”

兩人一同回頭,車窗外站着溫家莊園門衛處的保安,他抖了抖傘面的雨珠:“你們不是才剛來嗎?這就要走了?今天這鬼天氣,客人還不少呢。”

商珩搖下車窗,淡淡道:“那位方家小少爺,也是你們溫總請來的客人?”

保安茫然地點點頭:“好像是的。”

商珩按在安全帶上的手握緊了又松開,最後點點頭,笑了一笑:“原來如此。”

車窗重新閉攏,商珩深吸一口氣,目光沉沉,看向擋風玻璃上被車燈暈黃的雨:“我們回去。”

容致自然沒有異議,發動機的轟鳴應和着滂沱大雨,車前燈在夜幕中開辟出一道模糊的光亮。

後視鏡裏,溫家莊園的大門越來越遠,終于徹底被黑夜吞噬,再也看不見了。

※※※

溫家莊園坐落于長瑜山半山腰,下山的路有一道岔路口,通往兩個方向,一條通往郊外,另外一條進入市中心。

容致的車開上前往市中心的大路,雨夜難行,車速不快,道路兩旁的路燈立在暴雨雷鳴之下,宛如兩排沉默的士兵。

商珩靠在椅背上,無聲地凝望着漆黑的窗外,眼睫微垂,不知在想些什麽。

一排排路燈和幢幢樹影飛掠而過,四周幾乎沒有別的車輛,安靜得只剩密集的雨點和雨刮器有節奏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又或許并沒有多久,後視鏡裏閃爍着一輛車前燈的光影。

那輛車開得歪歪斜斜,車主人仿佛車技不好,又像是醉後駕駛,車速倒很快,也不知是否一直踩着油門,在寬大空曠的道路上不管不顧地飛馳。

商珩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待他掏出來查看,又沒了動靜,一看信號标識,在無服務和微弱之間徘徊。

他皺了皺眉,将手機關機再重啓,重新接上新號的那一刻,屏幕上瘋狂彈跳出一大排未接來電和訊息,全部來自溫睿昀。

商珩握着手機,眼神變幻,五指微微收緊,餘光瞥見後視鏡裏越來越近的另一輛車,突地眉心一跳。

賓利漆黑的車身幾乎跟幽幽黑夜融為一體,軌跡扭曲如蛇,卻執着地緊跟在他們車後,宛如一道幽靈般的影子,在瓢潑大雨裏锲而不舍地追逐着他。

商珩盯了一會兒後視鏡,霍然回頭,瞳孔震顫後眉宇緊皺。

溫睿昀?!他瘋了嗎?大雨的夜晚這樣追車?!

手機再次震動,他這次接得很快,電話那頭立刻響起溫睿昀嘶啞的聲音:“下車!聽我解釋!”

他的語調很沉,商珩卻敏銳地捕捉到尾音的一絲顫抖。

商珩将發燙的手機貼住耳朵,沉默片刻,沉聲道:“溫睿昀,你回去吧,你對方陽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并不打算回歸方家。”

溫睿昀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只是一再重複:“商珩,不是你想的那樣,下車!”

商珩嘴唇動了動,緊擰着眉頭:“溫睿昀,別追了,你這樣太危險了……”

溫睿昀的喉嚨像是被火灼燒過,沙啞無力,吐出的字句卻是破釜沉舟後的堅定:

“你跑多遠,我就追多遠,你不停下,我絕不停下!就算你跑去天邊,也別想甩開我!”

商珩心中一震:“你……”

溫睿昀艱難喘了口氣,視野裏一片混沌,只牢牢盯住前方的車尾。

漫長的沉默令人窒息,壓得人胸口發沉,他看着毫無跡象停下的車,放軟了語氣,帶着一點近乎哀求的鼻音:

“商珩,算我求你,停下來……”

商珩僵了僵,今晚以前,他從未想過會從溫睿昀嘴裏聽見這樣的語氣。

像一只皲裂的精美瓷器,再也不能用優雅與矜貴矯飾,它帶着即将碎裂開的惶恐與急切,用盡全力挽留最後的主人,不要抛棄它。

商珩心裏五味陳雜,拿他沒有辦法,轉頭去看容致:“溫睿昀在後面,在前面路邊靠邊停車吧。”

向來善解人意的容致,這次卻仿佛沒聽見似的,一腳油門下去,車速不降反增。

商珩因慣性猛地撞在座椅後背上,皺眉望着他:“容致?你在幹什麽?”

容致沒有看他,道路兩側飛掠而過的路燈,昏暗的光與影在他側臉上交替流淌。

他渾然未覺般,目光筆直地望着漆黑的前方,臉頰肌肉緊繃着,清晰地刻出顴骨的形狀,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容致?”商珩眼神沉下來,略微提高了音量,“我讓你停車。”

“我不能停車。”容致開口方覺嗓音沙啞,喉頭火燒一般艱澀,“我不能放你被溫睿昀拐走……”

“容致……”商珩犁了把頭發,耐性勸道,“這麽大的雨,你們這樣追車很危險,會出事的!聽我的,把車停下。既然溫睿昀說他要解釋,我總該……”

“有什麽好解釋的?”容致直言打斷了他,溫潤的臉孔被黑夜剪裁出棱角,語調尖銳地揚起來。

“你明明看見他和方陽在一起?方陽是什麽人?暗害過你的人,溫睿昀曾經試圖聯姻的對象,你為什麽還要相信他?還要回頭受他蒙蔽?!”

商珩這是頭一次見他情緒如此激動和外露,蹙眉道:“我自有我的判斷,他若真和方陽攪和在一起,就不會冒着危險來追車。實情如何,一問便知。”

容致緊緊握着方向盤,指骨用力地突起,鏡片後的眼眸幽沉如海,始終沒有停車的苗頭。

商珩失望地眯了眯,咔嚓一聲輕響,安全帶松開,車裏随即響起規律的安全提示報警聲。

他一手按在車門開關上,雙眼筆直地盯着他,命令:“停車!”

容致猝不及防,臉色大變:“你做什麽?”

就走他被迫降低車速的同時,那輛歪歪扭扭窮追不舍的賓利終于追趕上來,在側道彎過一個大弧,橫停在寶馬正前方!

容致緊急剎車,車輪在雨水中滑行十來米,堪堪停在賓利跟前。

昏黃的車前燈照在黑色的車身上,車門打開,露出一道模糊的剪影,狂風驟雨立刻倒灌進車內,那影子晃了晃,迎着暴雨邁出一條腿。

隔着擋風玻璃,商珩緊盯着對面的男人,在打開車門的一瞬,左手忽然被容致緊緊扣住了手腕。

“商珩!”容致的目光逼視而來,眼眶倏地發紅,“你為什麽總是相信溫睿昀,不相信我?”

“你明不明白,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你!溫睿昀也不能!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他眼中只有利益,他會跟你在一起是因為你能給他帶去利益!”

“只有我是愛着你本身,無論你是什麽樣子,貧窮或者富貴,我都不在乎!”

他抓着商珩的手指一點點收緊,像是溺水之人最後一根稻草,目光顫動着,在商珩的沉默中,眼底漸漸沉澱出刨開心房後的無望。

“貧窮或富貴你都不在乎?也許你确實不在乎。”

商珩雙目微阖又睜開,眼眸漆黑如冷夜,語氣流露出一種平靜的洞察:

“你說他蒙蔽我,那我問你,《靈山》的風聲是誰洩露的?你會派人監視方陽,連他手上出了人命都拍到,卻偏偏這個節骨眼跟丢了?”

“溫睿昀約我今晚見面,卻就那麽巧方陽也去了他那,還正好被我撞見?”

“那天晚上慶功宴我喝醉,盛齊說曾親眼看見你扶着不省人事的我進房間,你卻說是我拉着你不放,我們什麽也沒有發生,那為什麽我醒來卻是滿地狼藉?”

“你問我要不要認回方家人,其實你心裏知道,我不會去認。”

他的視線猶如無形的利箭筆直落在容致的眼眶裏,尖銳得仿佛要穿透他的頭顱。

“若是溫睿昀蒙蔽我,那麽你呢?你沒有蒙蔽我嗎?”

“對你來說,最好我一無所有,只有你,對不對?”

商珩用遺憾的眼神看着他:“容致,我把你當成朋友,在我一窮二白危難的時候,你是第一個向我伸出援手的人,我本不想懷疑你的。”

他一指一指掰開容致的手指,指甲在皮膚上徒勞劃出幾道淡紅的痕跡。

車外大雨滂沱,哭嚎的雨聲抵住容致的咽喉,他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喉嚨含着一團酸澀的熱氣,幾乎要從眼眶湧出來。

他的視線被雨模糊暈開,努力伸手去夠,卻只觸碰到對方一片一角:“商珩!你答應過我不離開的……”

商珩頓住腳步,努力回憶卻一無所獲,他沒有回頭,踩在飛濺的雨水中,慢慢走向溫睿昀。

容致眼睜睜看着他離開的背影,眼中光亮一點點暗淡,最終只餘下絕望後的冰涼。

“你答應過我的……”

※※※

昏黑的雨中,唯有車燈勉強照亮一片弧形的光亮,光影在兩輛車之間泾渭分明。

商珩明明看見賓利的車門打開,卻沒見到溫睿昀下車,只有半掩的車門下露出一條腿,深色的西褲褲腳被雨水濺的透濕。

“溫睿昀?”

商珩皺着眉頭拉開車門,那個靠在座椅邊緣的人影一晃,像是失去了支撐,徹底栽倒下來,猝不及防撲入他懷中,連手機也握不住,無助地滾落到雨水裏。

“溫睿昀!”商珩心裏一緊,忙托着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撞傷了?”

他這才發現溫睿昀只穿了一套單薄的西裝,外套都沒來得及披,領口衣擺爬滿了倉皇的褶皺。

溫睿昀胸口微微起伏着,呼吸越發急促,臉色卻蒼白如紙,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起來的,冰涼的發絲黏在臉頰上,臉上布滿了疲倦和憔悴。

平日裏的高貴溫雅蕩然無存,渾身上下都是浸泡在冷雨中的狼狽。

商珩眉頭越擰越緊,垂眼與之對視:“究竟怎麽回事?”

溫睿昀皮膚冰涼,卻有溫熱的液體滴到商珩手上,他翻開對方的掌心,赫然看見那裏一片血肉模糊,傷口處竟還嵌着細砂般的碎玻璃!

商珩渾身一震,難以置信他是以何種毅力,用這雙手握着方向盤,從莊園一路開車追過來!

溫睿昀眼眸半睜半合,目光渙散,卻從渾濁中吃力地捕捉他的影子,用盡最後的力氣擁住他,額頭輕輕貼上對方溫熱的頸項:

“還好……我沒有把你弄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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