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老漢, 咱們來商量個事情。”
等着賓客們散了,王月芽扶着楊國平走到了裏邊房子,幫着他坐好,把拐杖放到一邊,又沏了一杯茶遞到他手裏:“我尋思着要給家裏買輛自行車。”
楊國平一愣, 擡起頭來:“婆娘, 你咋就想通了?”
當年楊國平在木材公司上班的時候,做夢都想要有一部單車,蹭亮的鐵圈輪子滾得飛快,搖着車把上的鈴铛該有多神氣就有多神氣。
可是每次報請媳婦王月芽批準這個計劃,都沒有通過。
“自行車要多少錢!”一提到錢,王月芽就覺得肉痛:“咱們家得一年不吃不喝才買得起!三個娃兒要養,哪有這麽多閑錢!”
楊國平只能在夢裏搖自行車的鈴铛,橫杆上坐着樹生, 後座上坐着媳婦抱着土生,水生騎在他肩膀上頭,一家五口快樂出行。
現在,王月芽忽然開口說要買自行車, 把楊國平唬了一跳。
他的腿斷了, 婆娘又忽然提起給家裏買自行車的事情了,這讓他既震驚又惆悵。
“我尋思着,要是買了自行車,樹生就能多回來看幾次小六,他好不容易才得了這麽個寶貝疙瘩, 哪裏舍得這麽多天不見她一面?”王月芽停了停,眯縫着眼睛想了想:“這兩三年裏頭,老大每個月都給了我八塊錢,說是補貼家用,我沒動他的,放在一邊,也攢了快三百塊了,這次拿出一百五十塊給他,讓他自己再添點去買輛自行車,以後回家就方便了。”
楊國平默默的點了點頭,有些心酸。
“那成,我現在就去把樹生給叫進來。”
王月芽趕着朝外邊走了去,楊國平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他再也不可能騎着自行車帶她到處轉了,那只是一個夢想,永遠也不能實現的夢想,現在兒子能做當年他想做的事情,那也很好。
王月芽和楊樹生前後腳進了屋子:“樹生,你坐一會。”
她走到了裏頭那間屋子,從褲腰帶上解下一串鑰匙,眯着眼睛看了看,拿起其中一把打開櫃子們,把中間抽屜拉了出來,伸手進去,從裏邊摸出了一個小布包。
打開布包,一張硝紙包着一卷東西,打開硝紙,裏邊是一卷鈔票,有新有舊,紅紅綠綠的卷在那裏。
王月芽從裏頭抽出了十五張拾元的鈔票,用勁抹平放在手裏,其餘的鈔票放了回去。
“樹生,娘給你一百五十塊錢。”
楊樹生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王月芽手裏的鈔票,有些窘迫:“娘,你這是幹啥哩?”
“我知道你一直想買一輛自行車,小六老早跟我說了,”王月芽把那一疊鈔票朝楊樹生手裏頭塞:“你拿着,去買輛好一點的自行車,以後一星期你就可以多回來幾次陪着小梅娘倆了。”
“娘!”楊樹生激動得直哆嗦,剛剛還在和小梅說這事呢,沒想到娘這樣體貼,馬上就掏錢出來了。只不過要是給他買了自行車,還不知道老二媳婦會不會有意見,少不得又會嘟嘟囔囔的說個不停:“娘,還是算了吧,以後我慢慢攢錢買。”
“你每個月都給了我一半的工資,怎麽能攢得起一輛自行車的錢哩?”王月芽态度很堅決:“這錢我和你爹商量過了,就是給你買自行車的,他們幾個眼熱也沒用,誰讓他們每天在湖泉村不用出去呢。”
楊樹生想了一陣子,這才把鈔票收下:“娘,我以後每個月多攢點,慢慢把這錢給補上。”
“你別太委屈自己,該吃的還是要吃,身子要緊。”楊國平心疼的盯着楊樹生,他在木材公司幹了這麽多年,自然知道裏頭的辛苦,不吃飽飯可不好做事:“你兩個弟弟都不會和你計較這些的。”
“我知道了。”楊樹生把那卷錢塞到了衣兜裏:“爹,娘,我和小梅帶着小六去縣城了。”
他心裏暗暗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攢夠錢給補上,人不能自私。
爹的工作給了他,兩個弟弟啥話都沒說,只有二弟的媳婦熊芬小聲嘀咕了幾句,自己可不能不管他們,他幹活掙錢,就是給大家夥掙錢,只是現在有小六了,他免不得要多為小六考慮,給她買的東西多了,家裏照顧也就少了。
廖小梅聽說婆婆給了一百五十塊錢,又驚訝又歡喜:“那咱們今天下午就去買自行車。”
楊樹生點了點頭:“好吶。”
兩個人臉上都洋溢起幸福的笑容,廖小梅懷裏的楊寧馨也笑了起來,這下楊樹生回來就不用走路了——為了省下車費,這一年來,除非是大雨大雪天氣,楊樹生每次都是走路回來的。
兩個人收拾了下,廖小梅從櫃子裏把自家攢下的三十來塊錢給帶上,兩人招呼了左亞輝一道去縣城。左亞輝開始還不肯馬上動身,只說今天下午還能再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可後來她沒經得住廖小梅的勸說:“你過年回咱村還沒回去過哩,幹嘛不回家去歇息一個晚上?今天下午走不就是少記半天工分不是?明天早上走,你不一定趕得上趟。”
廖小梅做起思想工作來也不賴,左亞輝堅定的信念發生了動搖。
“我少記半天工分,可就比不上她們那樣優秀了……”她有些擔心:“向黨組織彙報的時候,我會因為自己貪圖享受舒适而痛恨自己。”
“嗐,你是回去看爹娘,這是孝順,怎麽是貪圖舒适呢?不算的,不算的。”廖小梅推着她朝屋子裏走:“上個月楊隊長不是給你多記了十個工分嗎?你在我們村的知青裏邊,算是頭一號了。”
左亞輝被廖小梅說得連蹦帶跳進了自己房間。
廖小梅沖着楊樹生笑了起來:“畢竟年紀輕,那時候我剛嫁給你,也老想着要回娘家去。”
楊樹生也笑了起來:“可不是,我看你流眼淚,還以為我得罪你了。”
兩人站在門口憶苦思甜,楊寧馨窩在楊樹生肩膀彎彎裏,聽着他們兩人說話,聽着聽着就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這時候就聽到一陣踢踢踏踏的聲音,左亞輝已經走了出來。
她穿着綠色軍裝,挎着一個小布包,包上繡着一顆五角星。
“走吧。”左亞輝臉上帶着微笑,拍了拍那個小布包:“我還帶了紙和筆,晚上好好寫一下上臺的稿子。”
“還是左知青文化高。”楊樹生和廖小梅很羨慕的看着她。
一行四人出了門,走過春天的田野,一片新綠茫茫,似乎看不到盡頭,風輕輕吹過,田中剛剛插上的秧苗不住東倒西歪,有些葉子已經拖到了水面上。
走到公路上,楊樹生怕廖小梅走不了遠路,也怕左亞輝出于面子要堅持走路,主動提出要乘車:“帶着小六不太方便走路。”
左亞輝高興的接受了這個提議,不一會有輛中巴車過來,幾個人上了車,差不多二十四五分鐘就到了縣城。
X縣的汽車站破爛不堪,牆壁上刷着醒目的mao主席語錄,車輛進站的時候,上來一個穿着深藍色衣裳的女子,眼睛掃視了一眼車廂裏的人,高喊了一句:“為人民服務!”
左亞輝也跟着高呼:“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那女子滿意的點了點頭,伸出手指清點了車裏的人數,然後在本子上記載下來:“你們下車吧,要是有人查詢你們從哪裏來,要如實回答。”
啊,這小破車站還查得挺嚴格,楊寧馨從車上下來,就發現一塊小小的地坪,上邊停着四五輛中巴車,看起來X縣一天到頭沒幾輛車在外邊跑啊。
車站裏有一種奇怪的渾濁氣味,酸臭裏帶着一點老煙葉子的老辣氣息,混合着汽油柴油的味道,熏得人幾乎要吐出來。廖小梅蒼白了一張臉,楊樹生一只手抱着楊寧馨,一只手扯着廖小梅的胳膊,匆匆忙忙走出了車站。
走到外邊空氣清新,廖小梅舒服了一些,用手使勁兒抹了抹胸口,喘了兩口大氣,這才緩過神來。
“左知青,我沒事,你先回家去吧。”
左亞輝朝他們一家三口揮了揮手:“那好,明天上午八點,準時在萬人大會場門口見。”
“小梅,咱們去看自行車去。”
等着左亞輝走遠,楊樹生很開心的拉着廖小梅朝前邊走:“去東風商店,那裏貨最齊全。”
廖小梅有幾分猶豫:“不是說要票才能買嗎?你去哪裏弄到買自行車的票呢?”
楊樹生拍了拍口袋,笑得很高興:“自行車票我去年就弄到啦,是我們公司的書記給我弄的,他人挺好,是他主動提出來要給我弄的。”
這位書記就是三年前慰問過楊國平的那位,他看着楊家父子都是厚道人,楊國平上班出了這麽大一件事情,他心裏挺愧疚的,對楊樹生多有照顧。去年楊樹生和同事們說起想買自行車好回去看望老婆孩子的時候,書記正好坐在旁邊吃飯,就把這事情記在了心裏,沒過兩個月,他就給楊樹生弄了一張買自行車的特許票。
“你們書記可真是好。”廖小梅嘆着氣說:“咱們欠他人情了。”
果然那是個買什麽都要票要證的年代,楊寧馨眨巴眨巴眼睛,唉,光有錢都買不到自行車,還得有票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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