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一幕 夜雨
京都開封,刑部大牢。
酉時方過,牢裏卻已漆黑一片。這裏永遠只有一個時辰——醜時,最深的黑夜。
但即便是這樣的黑暗,也會有少許光明貫穿而入,帶着幾分強硬紮得人淚流。
安懲下意識擡手要遮,無奈枷鎖太沉,只好眯了兩眼,看幾個影子移向前來,停住。
“就是他。”
“利索些,快!”
伴着刺耳的開鎖聲,安懲感覺自己被人提了起來,尚不及瞧清楚些,便被架着拖走。
臨暮時分,京城飄下細雨,至深夜不曾頓歇。
這半死不活的雨,華庚尋原是最惱的,如今卻隔窗定睛望了許久,任一頭烏發披落腰間,執了梳子卻無所動作。
趙元惠從他手中抽出梳子,同摘下的頂冠放在一處。
“清明已過,這雨還是下個不停。”
華庚尋啓口,不知是說給誰聽。
趙元惠看了眼更漏。亥時一刻。
“別看了吧。你這般着急要我回府,就為了看雨麽?”身子一扭,正正好擋了那窗,嚴絲合縫。
燭影搖紅,漾成圈圈光暈,揉散鋪開,為清顏敷上一層玉色。這個模樣的華庚尋,從來只在夢裏出現過。帶刺的殼一經褪去,便平添幾許嬌弱。
“桂華樓之約,微臣莫敢忘。”
他凝目,視線兩相聚焦,傳遞着堅定,還有決心。
趙元惠有些迷茫:為何事到如今,他的眼裏依舊沒有一點波瀾?
移開目光,淺笑,轉身關了窗道:“若今夜本王不在宮中,只怕會出亂子。”
“宮中自有刑部和戶部牽制,看似力薄,實則朝廷根基過半都攏于其袖;”華庚尋脫下對方大氅,疊好放着,又動手去解他深衣上的系縧。
“至于那幾個王公大臣,更不足為慮,他們結黨營朋并非一朝一夕,平日裏只畏于皇權須溜拍馬,私底下欺君罔上之事也沒少做,滿朝的奸猾之徒。”
手停留在中衣襟口,似有猶豫。趙元惠不言不動,且看他如何作為。
片刻,他卻收回手去,竟是自行解開了腰間帶結。
“……今日這般風向換轉,那些老狐貍們怎會瞧不出來?”
他兩個除了深衣,上下便只剩中衣中褲。華庚尋突然冒出個念頭:原來天下人脫了衣衫,都是一般無二的,貧富貴賤,再也難分清楚。
趙元惠猛地一把抓住他左腕,攥緊:“安懲還沒死。”
“遲早的事。”華庚尋對視過去。
可笑,本該如願以償的那一方,卻要退縮。怎不可笑。
劫之為劫,命數所定,逃不過去,亦避它不得。既然避逃無措,何妨笑而納之。福喜苦厄,從來相伴相生,但悲歡嗔癡之情愫種種,大可由我不由天。
“因為那個承諾?”
“因為……”華庚尋頓了頓,感到施于腕部的力道忽爾加大,“這是王爺當初向微臣提出的,一筆交易。”
話音紛落,一地蕭索。
雨勢似乎大了,淅淅瀝瀝聽得分明。
“交、易?”趙元惠一字一頓地重複,“只是交——易?”
“微臣……”華庚尋咽下了還未說完的話,他看到趙元惠嘴角咧開了一個弧度。
他在笑,并且笑出了聲。
他在笑,眼底卻凝了玄冰,須臾又碎成一片冰淩。
憤怒在傾刻間覆滅了理智。什麽由我不由天,不過是蒙者自欺罷了。但凡這世間之人,終會被七情六欲左右,昧了心眼,絕了清明。
有那麽一瞬,他只想放任這怒火将自己燃盡,休再去顧什麽禮義廉恥,人倫綱常,哪怕将那具肉體□□千遍,又怎抵得他為他神魂颠倒輾轉沉淪之一分!
床板發出的悶響傳入耳道,趙元惠擡起頭,幾與華庚尋顏面相貼。稍稍拉開了看,見他颦眉蹙額,牙關咬合,一副隐忍模樣。
這人一向克制,若非難受得緊,斷斷不會露出這般神情。再看他左腕還在自己手裏,人卻仰身斜斜半吊在床沿,被壓着作了肉墊。這個樣子,着實有些滑稽和難堪。
難道方才竟是拽着他腕子生生将他摔上了床?探手捉過他左袖一捏,軟綿軟綿的,果然是脫臼了。
只這一動,卻教華庚尋痛得倒抽一口氣。
頓了一刻,趙元惠從床邊撐起,将華庚尋再拖進了一些,跨坐在他身上,兩手掰住那只脫臼的左臂,交錯使力,“咯吱”一聲,臂骨立刻複了位。
“這又是何必……為我這樣的人,太不值了……”
方才那兩番折騰,分明元氣大損,額間都滲了冷汗,堪堪緩過勁,卻說了這話出來。
“本王再問你一遍,你我之間,只有交易嗎?”
趙元惠低頭問着,就這麽居高臨下,咄咄逼人。一雙手卻冰涼冰涼,隔着單薄的中衣摁住華庚尋肩胛,令後者不自覺地一顫。
卻并非全因了這冷。
他也不掙紮,靜默半晌,方應道:“人有心,天無意,又有何用?王爺枉動肺腑,而我能回報王爺的,唯有這個身子而已。”
甫聽得這話,趙元惠先是一愣,仔細推敲了一番,冷笑道:“天無意?到底是天無意,還是人無意?好,好,既然華卿喜歡做交易,本王這裏還有比有趣的交易,請華卿一觀。”說罷揚聲喝道,“帶上來!”
有點不對。沒容華庚尋細想究竟,房門突然大開,進來四個壯丁,擡着個人,順勢便将他往地下一丢。那人疙瘩球似的依着慣性滾了幾滾,快到床腳才停了下來。他被蒙了雙眼,封了嘴,手腳也被縛住,身上還套着囚服,疊聲哼哼。
饒是如此,華庚尋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剎那間,趙元惠覺出對方想要撐身而起,便知道這一局,自己是押對了。
眼下這光景委實耐人尋味,華庚尋眸光一閃,看向趙元惠:“王爺要做什麽?”
趙元惠故作驚訝:“不是華卿說要以身相許的麽?怎地反來問我?”
“呃……呃……”那囚犯哼得更起勁了。
“庚尋,”驀地,趙元惠換了語氣,“方才那一句‘人有心,天無意’,教本王真的有些感動了……可你這七竅玲珑心,究竟裏面有幾分真,幾分假,難料,太難料。本王從不相信口舌之言,本王輸不起,只有讓事實來說話。”他一指地下那囚犯,道,“那安懲就在這裏,若今夜本王無恙,他自然也無事;反之,必死無疑。”
話音剛落,那兩個押解安懲的壯漢猛然拔出短刀,一左一右逼住了安懲。
“王爺是覺得微臣喜歡他?”華庚尋看了那兩個壯漢一眼,問道。
“喜不喜歡,試試便知。”趙元惠令那兩人退到房外守着,又揮滅了房中燈火,只餘一對紅燭。
“王爺還是不信我。”
“不是不信,是根本就信不得!”昏燭搖影中,趙元惠俯身貼上華庚尋面額,摩挲着顆顆汗珠,“本王要你,也要命,更要江山……說不得拿人命來賭,別無他法。”
“這法子好。”
華庚尋笑,只是趙元惠感覺他在笑,并不确定,因為沒有擡頭,自然什麽都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都不想再看到。
“顧文久沒說錯,你果然是個妖孽。”順着衣衽撕開他衫子,裂帛聲中盡是咬牙切齒,“明知你心有所屬,本王卻甘願着了道,可奈若何!”
“這安懲倒有哪點好了?嗯?”嘴裏問着,對那人卻是不瞧上一眼,發狠扯下褲頭,愈加地怒氣沖沖。
華庚尋不再笑了,只閉目聽那端王癡言癡語。
練達如他,竟也會這般無狀麽?
這樣一個細雨綿綿的夜裏,原是會上演許多精彩好戲的。這才是第一場,第一場啊。
指甲刻入床單,雙頰輕陷,淺淺浮出兩個月形渦兒。
綿密雨絲中,一輛小馬車急速飛馳。駿馬腳力非凡,步履平穩,車內之人只看着簾帷外景物迷蒙,發瘋似的倒退。
“皇上放心,明日一早便可抵達京城皇宮了。”
說話的是車內另一名男子。他兩個都易了容,一個是蜀中神醫冒離鄉,另一個則是當今聖上,宋帝趙恒。此刻聽對方開了腔,便也閑聊起來:
“冒神醫不愧為神醫,‘逆脈行針’據說在江湖上消匿已久,卻被你得了真傳。”
“皇上謬贊!”冒離鄉低頭拱手,“其實此針法之所以一度失傳,是因為它不但能救人,更能殺人……”
“‘逆脈行針’,殺人于無形。朕此前對它略知一二,這種針法也是發源于你們巴蜀之地吧?”
冒離鄉颌首:“蜀地風土,藥毒同源。所謂的‘逆脈行針’,簡單說來就是以內力催針堵穴,配合獨家針法共同改變經絡走向,達到治療效果。”
“也可使氣血逆流,經脈盡損。”
趙恒頓了一頓,又道,“這麽說,那華庚尋已經掌握了這個針法了?”
“他跟草民學了六年,如今還欠些火候。不過……草民從中做了點改良,可彌補手法上的不足。”
“這門針法乃是醫道絕學,短短六年間,便算只能得其皮毛,也是相當不易了。這個華庚尋,當真稱得上希世之才。可惜……終是留他不住……”趙恒嘆息。
冒離鄉垂眉啞然。
“此事畢竟與朕休戚相關,便多問一句,還望冒大夫如實相告。”
話雖軟,卻分明不容推脫。冒離鄉擡眼相迎,見皇上目不轉睛,盯了他道:“趙元惠武功甚高,憑華庚尋一人根本不是對手。你們……打算如何施針?”
冒離鄉沉吟,似乎有些犯難,抉着字應道:“只有将針事先埋在自身大穴之中,借由氣血流勢沖破皮肉,将針逼出,再紮入對方經穴,對方氣血愈盛,則愈能發揮功效。”
趙恒一時瞠目,末了“嘿嘿”幹笑道:“沒想到當年挂着‘懸壺濟世’招牌的冒神醫,也會出此奇招!”
冒離鄉卻搖搖頭,阖了眼。
“這一招,是華大人……用了三年功夫,研想出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求不和諧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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