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父與子(二)
“晏姑娘,請吧。”
晏子魚聞言回身,見是元帝身邊的章公公,莫名就安了心,似是預知了結局,方才的慌亂,反而就安定了下來。
晏子魚對章公公行了禮,跟了上去。
晏子魚并未從章公公的臉上看出什麽可靠的情緒,不過想從章公公這樣的人臉上看出什麽情緒也難。一個能把對元帝的心意藏了數十年,從少年到閹人都陪伴着元帝的人,還能從臉上看出什麽來呢?
一路繞行過廊,晏子魚以為是去往乾元殿,未料是往男後曾居的鳳翎殿越走越近了。元帝在此見她,不由得讓晏子魚多想了一些,畢竟元帝對男後情深,是世人都看在眼裏的。
進了殿中,糜香熏人,晏子魚擰了擰眉,章公公将他引到內殿門口就停下了,晏子魚一個人踏了進去。
越往裏走,糜香就愈濃郁,幾乎壓迫人的意識,晏子魚有些昏沉,也不敢打量,一路低頭而進,徑直跪在了龍榻帷幕前的地板上。
“朕記得,你不曾有名。”元帝在帷幕後坐起,透過帷幕的昏黃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晏子魚,“也聽阿市喚過你…子魚?”
晏子魚聽得元帝念及垣市之名的溫和慈愛,心頭緩了一緩,“是,子魚,晏子魚,非晏家賜名,而是我以皇太女之畫,為自己所名。”
“你在阿市身邊呆了三年,性子愈發張揚了,連尊卑高下也不顧了麽?”元帝顯然注意到晏子魚未以合适的稱謂自稱。
“非子魚自性張揚,而是不知如何自稱。”
“哦,說來聽聽?”
“晏家獲罪,本該以罪臣自稱,然子魚有幸,得皇太女有見,聽上幾句谏言。可未至明诏,自不該以臣居之,而納谏可用,所行實事,與臣無異,功過之間,不知如何取衡,如何自稱。”
“好一個不知如何‘取衡’!”元帝撩開帷幕,直視晏子魚,“你擡起頭。”
晏子魚依言擡起頭,屏息凝神,不敢有失分毫地迎上這個大晉頂端的男人。
元帝一身龍袍常服,長發小冠,右手壓在腿面摩挲着指尖的扳指,左手随散而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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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近五十,面容精爍,眉峰劍長,鼻梁高挺,薄唇而斂,一雙暗藏在昏暗深處的眼,閃着打量的光,将晏子魚從頭認真看到了尾。
“阿市的畫,朕看過。”元帝點了點頭,“你,配得上這個名字,也懂得自己是個怎樣的人,旁人一生也難懂得自己,你僅僅九歲就能夠明白,不過……”
元帝很是自傲地笑了一笑,“阿市比你更聰明,她看你,看得更準。”
“皇太女自是……”
晏子魚話還未說完,元帝已經打斷了她。
“她是朕的女兒,不用你來說。”
元帝往回靠了靠身子,似乎不想再見晏子魚,倦道,“阿市年紀小,接觸的人還少,你不過是恰好撞上了那麽一個時刻,朕不認為你能陪她走到最後,何況,她是皇太女,是要給大晉傳嗣的。”
“傳嗣?”晏子魚訝然,“子生池?”
元帝淡道,“子生池水事實上沒有傳說中的那麽神奇,否則歸齊不會離朕而去,明州連顧兩人也不會到現在都沒有孩子,而是過繼了一個孩子。再者,秦國滅時,秦王自毀白鹿莊,子生池水也就此沉入地下,再無法重現天日。阿市她,世間獨一無二,沒有任何人能與她比肩而立,朕不能,你也不能!”
似乎是觸及到了什麽,元帝開始沒有耐性,道,“以你的聰慧,應該明白在阿市還未登基前,任何心有所系都會成為她的絆腳石,即便她成了帝君,面臨的問題,也不僅僅是傳嗣那麽簡單。你不過是罪臣之後,即便有幾分本事相助阿市,但終究無權,你沒辦法給阿市徹底的支持。廣陌的局面你也看到了,這就是權利的代價。”
晏子魚挺直的背影塌了塌。
“但你不是沒有機會。”
元帝嘆了口氣,“李林道和朕說阿市對你動了真情,他自來不騙人,朕也信他,但朕不放心将阿市交給你,你明白一個做父皇的感受麽?阿市與你,走的路,将會和朕,和她的姑姑一樣艱難,那樣的路,朕自己走過一次,并不想讓阿市經歷。”
“你的機會,在晏家。”
元帝冷冷笑了一聲,“晏聞山真以為朕不敢動他?垣祯那孩子傻,傻到以為微生家會真心實意的支持他?朕放任他們,不過是歷練阿市罷了。朕說這些給你聽,你能明白麽?”
晏子魚沉默,元帝很聰明,也很懂得怎麽對付垣市所面臨的局面,如今,也把自己擺上了棋子的位置,她想得清楚,恭敬的叩了一個頭。
“阿市她,需要的是一個能和她比肩的人,目前的子魚的确還不夠,但她需要的也不僅僅是一個和她比肩的人,她最需要的,是一介臣,一介君臣相輔的臣,子魚說的對麽?”
“你的确很聰明。”元帝笑了笑,“如果你能安穩當一介臣,朕很樂意,超出這個界限,朕不會允許。”
“那樣的話,皇上可想過,作為一介女子的阿市,該以什麽自立?”
晏子魚直起身,直直地望着帷幕後的王者,冷道,“作為君主,您為阿市鋪的路很成功,可作為父親,子魚認為,您并非傾盡全心,未免對阿市她太殘忍了。”
“放肆!”
元帝一怒,“她以市名,擔的就是君主之責,何來尋常女兒家的情長情短!你以晏家為立,為晏聞山教導,難道就不知臣之一字如何寫?如何立!”
“若祖父懂得臣字如何書寫,早該擇明君而栖,非自執而妄,也不會落得今日慘局。”
晏子魚不卑不亢,“忠君,為的是國,為的是民,他執意前夏,早已将民置于不顧,何以立忠國之境?皇上,您也一樣,期以阿市為明君,卻只是一個‘明君’之稱而已,君不自立,何以立臣,何以立國,何以立民!子魚非自立,立以阿市而已,她若為君,我為臣,她若為民,我依舊為臣,為的,都是她所立之地,能夠更好的為她而已!”
“你!”元帝氣急,可仔細聽來晏子魚一番話,竟是不知如何反駁,嘆氣道,“阿市她,有幸!”
“非阿市幸,是子魚有幸,有幸有生之年,尚有一人能懂子魚。”
晏子魚輕道,“皇上看過阿市所畫,就應明白子魚原本向往宮牆之外的自由,可如今,阿市一隅,子魚已困于其中。”
她再度叩首,“子魚原本以為皇上會徑直賜死,但和子魚說這些話,無非是憐惜阿市。為君也好,為女也罷,您所居之位,是王,也是父,您的擔心,子魚明白。子魚但說,如您不信子魚之心,權且一杯毒酒賜死,切莫讓阿市見子魚屍身。若信,便放子魚自由,若得此自由,子魚還能歸來,那您,就再不用擔心子魚是以臣立,還是以她身側之人立。若歸不得,皇上也不用與阿市有愧疚之心,天倫之歡,定無芥蒂。”
元帝怔然,原本想壓制住晏子魚,不想這丫頭小小年紀竟然将自己所思所想完全猜了一個透徹,到底是晏聞山厲害,還是這丫頭本就天生該此,還是說,上天垂憐阿市孤獨一人,舍不得她孤單麽?
李林道說得對,阿市,看人準,準到無比可怕。
元帝嘆氣,“罷了,你既然想得清楚,那就以劫貢之事出去,此事難纏,弄不好,阿市會載個大跟頭。與你,卻是莫大的機會,朕不想晏家一代名臣斷在晏聞山手裏,也不想他,死在朕手裏。”
“子魚明白。”
元帝看了一眼伏地的晏子魚,沉道,“垣祯那孩子,你若有心,就勸他一勸,朕子嗣單薄,即便來日…….”
“子魚懂。”晏子魚應道,“但阿市立皇太女一事,已經将他迫之無可回頭之境,勸他實難,最好莫過,阿市,放手。讓廣陌之地的人浮出水面,這樣一來,垣祯會明白,子魚祖父也會明白,什麽才是最好的選擇。”
“你的意思是?”元帝訝然,徹底對晏子魚改了觀,“阿市這個跟頭必須栽了?”
“對!”晏子魚冷靜道,“先時以為皇上不信子魚,子魚才想讓阿市自己出面,但既然皇上肯放子魚出去,那麽,外面的事,由子魚來擔,阿市她,只需經歷皇室本身的冷暖就夠了。子魚相信,阿市她,絕不會是一個任由人欺她,無立自我之人。”
“但如果她是呢?”
元帝不得不佩服晏子魚對自己的狠心,“容姐對她的影響至深,她又是個克己之人,如此一傷,可能連你也怨上,你怎麽辦?”
晏子魚抿唇一笑,盈盈肯定,“成王的路無比坎坷,是誰走到最後,都将孤獨,子魚若能陪她一程,也足矣。”
晏子魚退去後,章公公進了殿,元帝沉默了良久,才道,“這丫頭,太狠。你去把最好的龍辰衛選來,另外想個法子,瞞一瞞阿市。”
“恐怕瞞不住吧?”章公公嘆了口氣。
“必須瞞!”元帝低叱,“李林道那邊完了沒?完了給朕叫過來!”
“李大人好似早有察覺,早就遣了人跟着,這會子估計趕着來了。”
“那就好。”元帝往後一仰,“想不到朕為阿市鋪的路,竟然叫一個十二歲的丫頭給全盤打亂了。”
“也并非壞事。”章公公笑道,“晏家之輩,自來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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