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晏家之主(三)

一日一夜,再到天明,分明就是過了一場夢。

明明眼前還是阿市青衣長劍的俏然模樣,轉眼的,自己就只能望着冰冷的牆壁,趴在腐草味道沉重的席榻上,一點兒一點兒地想着夢中,還有什麽算漏了。

晏聞山罵過晏子魚一陣,捶胸哭了一陣,最後吼着讓守衛開了門,換了牢房。事情特殊,守衛知事,也就輕易換了。

一得清淨,晏子魚強撐的模樣徹底散去,人趴在榻上,眼淚淌的不可遏制,她小聲而嗚咽,哽哽噎噎的讓牢房外才走進來的垣市揪心地疼。

總想問上一問的。

她沒見過晏子魚哭,三年裏,無論她遇到什麽事兒,晏子魚總能輕輕淡淡地給她指出一點兒什麽,縱使開始想不到,一夜過後,晏子魚總能想出一點兒法子,不管作用如何,她多少能因此得一點兒轉寰的餘地。

她信她。

可她,似乎不信她,那一句‘放了她’到底戳進了垣市的心底,讓她縱使平靜,仍有不甘。

垣市就那樣領着人等在牢房的外面,一直等到晏子魚徹底咽了哭泣聲,才讓人上前開了門。

晏子魚沒想到垣市會來得那樣早,對垣市步聲的熟悉,是她三年來已經習慣的事。她對垣市無愧疚之心,只有心疼,于是也就不敢面對,悶着頭,裝睡。

垣市見晏子魚沒有反應,回身看了一眼太醫,太醫進來,拿了脈,回道,“老樣子,并未大礙,只是睡過去了。殿下請退避片刻,待下臣換藥。”

垣市點頭,轉出晏子魚的牢房,心不能靜,索性在天牢裏走起來。

元帝治世,手段還算客氣,其原因出在皓皇以及王女垣容之上。

垣容以兵起家,是皓皇的主意,皓皇這個人,見過冷暖太多,人風流清雅,骨子裏的手段卻十分果決,故而垣容大多時候還是以溫和的手段壓制着她一些。

元帝敬愛垣容,對皓皇卻是佩服之餘,猶有一絲害怕。垣容治軍,皓皇治制,其手段,元帝都是見過的,雖多不贊同,但确實很有效用。

當初風原城北遷,軍痞橫行,皓皇不聲不言,只見一個殺一個,殺到最後,空了十座營帳,一時人人自危,而後垣容進城,以溫和的手段安撫,軍心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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垣容曾為此與皓皇争論,皓皇卻不見怒,笑曰,“以器劈山,器,盛血。”

垣容始才明白,皓皇早已把自己當成一柄開路的長劍,凡自己難做之事,她來做便是,自此,也就不再幹涉皓皇之舉,至少,她有底量。

得益于皓皇的無情手段,晉制在夏制的基礎上修正,更完善于法制,就拿晏子魚這一言之禍來講,元帝若真想她死,毒酒一杯便可。但若将她關進天牢,此事便要重重經過各方司法而走,必須經過刑量司定案,再由宗司結合宮規之制定責,最後報以主刑司以國制裁定刑量。

各地之事,各方之事,皆是刑量司初斷定案,再由事其本質定責,若出于軍,由軍定責,若出于糧,出于工,則由糧、工定責,若與多方有關,則由多方共同定責,分述清晰之後,方可再報主刑司以國制定刑。

故,一案但凡牽涉多方,則很難定死責,卻能将事情責任分明清楚,往往一查,雖然慢而冗長,但很少有錯責之舉。因此,單獨的案子也罷,一旦牽扯四方,通常會塌了小半邊山去。

李林道此舉,就是想此事過程走得漫長一些,折磨來折磨去的,晏聞山年事高,孫子小,心神必然大受折磨。而晏子魚一言,如果端到臺面上來,其實也算不上什麽事兒,不過是位置不同,元帝的考量非同常人罷了。

而劫貢之事為何要轉變性質,就是想把‘獨案’變成‘複案’,一個貪字,幾乎囊括了所有層面,這個案子查下來,垣市參與其中,幾乎可見每個層面的利益相關,與她來講,等于是提前上了一堂帝王之課,足見晏子魚的手段之巧。

元帝之治歷經皓皇親自改行的晉律,事實上并未出現過幾樁大案,天牢空蕩蕩的,比不上風原京道府的牢房熱鬧。

垣市看了幾眼,對于晏家,她不是沒有暗中看過幾眼,可越是看過,就越是淡漠。

宋氏對晏子康的溺愛,對晏子叔的無視,以及對晏子魚的小心翼翼和冷漠,都讓垣市奇怪晏子魚怎會是這樣一個面相刻薄的女子生下來的孩子。

晏聞山的執拗,有他的道理,某些方面來講,值得尊敬,但這尊敬在常年的無視家中悲歡生死需求的消磨中,也變成了婦孺之間可懂不可說的鄙夷,當然也只是背後的無言鄙夷而已。

晏聞山僅存的妾室,年近六十,身形嚴重佝偻,還是每日裏去給晏聞山端水洗腳,即便這樣,她也因為妾室的緣故,根本得不到宋氏該有的尊敬,反而要對這個殘敗家中,維持着最後一點兒婦孺門面的女子例行尊禮和卑讓,端地讓人覺得可憐。

垣市自來被元帝疼惜,雖介意自己不正陰陽,但從未介意過自己的女兒身份,及至常于掖庭中接晏子魚,才發覺女子的身份竟可以卑微到如此地步。

她對晏聞山從未有過好感,對一群婦孺可憐,唯獨對出自于此處的晏子魚心生憐惜與敬待,覺得她尤其難得,能夠為自己争上一争,比起自己暗藏起的不可說,晏子魚能以行動來争取,自然值得人去敬待。

聽到晏子魚的哭泣,她方知這個人原來也有無人軟弱之時,而自己,竟不敢上前,不敢讓這個人放任地在自己面前褪去驕傲地哭一場。

這樣的想法壓得垣市沉重重的,她一步一步地輕輕走着,忽覺小腿被什麽碰了碰,側首低眉,原是牢房之後,晏子叔坐在地上,小手扒拉着自己的褲腿。

垣市一愣,蹲身下來,瞅着晏子叔粉嫩的小臉,心頭堵得厲害。

晏子叔親近晏子魚,想來是見慣了垣市去接晏子魚,對她也有莫名的幾分親近,嬉笑眼眉地伸着手,想要碰一碰垣市。

垣市并不時常親近人,當初晏子魚一身背傷,她都不知道怎麽去碰她,眼前這個孩子的模樣,讓垣市想到了那夜兜着碎畫前去找她的晏子魚。

她伸了伸手,指尖剛要捏上晏子叔的小手,旁邊突地走來一個獄衛,壓低了聲道,“晏聞山,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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