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斷命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稱謂變動,是刻意,不是筆誤。兩人之間,互為尊重憐惜時,方以名,以你我而稱。

江流三十來歲,滿面塵霜,人應是從北地才歸,縱使換上三品工司正的精簡便服,精神氣仍舊疲憊而顯,但眸底精亮,壓不住骨子裏的清氣濯濯。

遠遠走來,人打量了晏子魚,及至走近,眼底的精亮消逝,徒留不解和驚震。

“江大人。”容芷先行禮,她品階無江流高,自然先行禮。

江流推手還禮,眸底自晏子魚身上掃過,請了容芷到一旁。

晏子魚耐心等着。

遇人,先看其态,再看其面,有交者,觀其聲,同其見,方可于心接近一二。江流遠觀自己,便有所察,足見幾分本事。

等了一會兒,容芷走來,貼耳說道,“晏君,江大人有話和您獨說,臣下先行退避。”

晏子魚點了頭。

容芷領着人退下,江流依舊盯着晏子魚看,晏子魚也就任他随看,溫道,“江大人,看您遠來,此處離殿甚遠,無茶可奉,還請見諒子魚失禮。”

江流不說話,眉心愁緊,漸漸滲出細汗來。

晏子魚心中跟着異樣,迎着江流深邃而亂的眼,沉道,“江大人?”

江流終于搖了頭,行禮道,“江流一時失态,還請晏君見諒。”

“江大人見人多,如此失态,難不成子魚之命,當真有幾分不同尋常?”晏子魚面上輕松,心底實則輕松不起來。

“非也。”江流忽地在晏子魚輪車前的空地盤腿坐了下去,“晏君,可否說來生辰?”

“元初六年,七月初九,辰時,巳前一刻,夜有雨,啼哭而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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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從袖中取出一方算籌,在地上畫了一個圓,而進行細則分割,此圓畫後,江流又一一畫出數圓,小半個時辰過去,兩人間不大的空隙處,已有十來圓。

晏子魚仔細看着,縱使看不出其中細則,但從其圓交接看來,江流以一圓推一圓,其中聯系卻以方直而割,交系者,或三方而鼎,或對行而走,亦有四方之圍。

孤立者,始終不會脫離其系,難道,這就是人命?

江流愈算,心底愈難平衡,及至最後一個圓畫來,他心下已是慘然,算籌一丢,卷起袖子擦了擦額際上的汗,擡眼,便是晏子魚凝眉細看的畫面。

“晏君,您可知下臣父親江源是如何死的?”

晏子魚撩眼,打量着一臉汗白的江流,“如此說來,當真是別有原因了?”

江流默然,輕道,“世人皆言父親猝死工事之地,實則是因父親曾為皇太女斷過一命。此命僅有皇上與父親知曉,旁人有心,始終想知道大晉未來的命運如何,父親多受其擾。皇上怕此命外傳,終是一狠心,遣人殺了父親。”

“此等要事,大人說給子魚聽,便不怕害了子魚麽?”晏子魚往輪車裏靠了靠,眸底深沉,“還是說,大人為子魚斷命,已确定子魚不會為此而擾?”

“晏君果然聰慧。”江流坐地一推手禮,而後展開袍袖掃視着地上之圓,“江流不及父親神算,故而皇上對江流放心。北地築修工事,實則避開京中人事而已。皇上親召江流回來,為晏君斷命。一路進京,一路聽聞,眼下一見晏君,縱使江流來日家破人亡,亦不虛此行。還望晏君,念及江流今日懇請之言,為江家保一血脈矣。”

晏子魚指尖點着輪車扶手,與江流對視了許久,平靜道,“江大人,你看見了什麽?”

江流苦笑,搖頭挽袖,并指指着地上一圓道,“江流天資不夠,唯努力爾,然天命之斷,确實需要靈識通神之能。江流以推算之法,實為拘命,算不得真正的斷命,但僅此一觀,也可見其一二。”

“所謂推算者,是依據本有條件,根據衍化規則而推及演算。”

江流掌下移動,指着第一圓,道,“以圓為則,分觀晏君命辰,以此而走,與他命相切,則可觀其兩者鼎立,還是相對,亦或此生遙遙而觀,只做他人橋梁。此為算,并非命。”

“你方才見我而驚,從而以算,推及之中,在意的定然不是我了。”晏子魚眸底輕斂,“家破人亡之言,太重,江大人以此來拘子魚,只怕有些失算。”

江流再搖頭,“江流一見晏君,心底是驚,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江家之命,故才陡敢一問晏君生辰,再輔以江流生辰,以此算下,确定江流之感正确。”

晏子魚凜然而視,并不接話。

江流收回長袖,并膝跪下,“江流不斷命,是為算。晏君看似拘于風原,實則已神游天外,此一隅,是定心,心有定,行不拘,是為安。晏君不久将遠行,行東,東有人,來日誅殺江家一脈,論此,晏君可還覺于此無關?”

“你的意思是,此人,是我招來?”晏子魚大概聽了個明白,“我怎麽信你?”

“晏君出言于此,已是有信,江流不必多言,晏君此行一遇,自可明白。”江流推手行禮,道,“江流之父以斷命起家,以天機遭殺,實為既定之局,江流不曾怨。今日算盡後事,日後也不會怨,惟願晏君惜江家一脈工事之能,保我江家一血脈。”

“我保你,那我呢?”

晏子魚溫顧牽笑,淡然道,“你既不能斷命,想來只能算盡一時,那你有沒有算過,你死之後,我保你江家血脈,我,又該如何走向?”

“晏君果非常人能及。”

江流苦笑,“江流才學淺,做不到父親那般通神之地,因此只能一求所見者。此人和晏君萬般牽系,實是對手之一,晏君要勝,必将行險。話盡于此,晏君之行,是您自我之命,這就是算與命的區別。江流無能,今日之言,晏君權當一笑話爾。”

“江流告退。”江流行禮,站起身來。

“不着急。”晏子魚笑道,“江大人要來見子魚,多有波折,定是聽過子魚有一畫想讓先生一觀。不知此時,江大人,可還有心一觀?”

江流遲疑。

晏子魚抿笑,直白道,“江大人有事求子魚,子魚必定不能讓江大人失望,但事事之間,一來一往而已。何況,此畫是皇太女親手所畫。她有意,我有命,一畫,想必江大人所見定是良多。子魚希望,江大人能夠與子魚說得清楚一些。”

“罷,反正外間都傳江流與晏君有觀畫之約,不看,有違人心。”江流垂袖,神思頹然。

“容太醫。”晏子魚叫了一聲,不消片刻,容太醫領着一名抱着畫的宮女走了過來。

宮女立定,容芷小心地展開畫卷,畫上的一襲青藍立時流曳了出來。

江流走來,細細觀摩,不時還看一看晏子魚。

晏子魚見他觀畫比看自己時要鎮靜許多,認真而用心,想來方才一見自己,涉及家族之命,果然讓人失了準則。

對手?

這世上的對手,除了阿市,還會有誰?

東行之舉,果然是對的了。

晏子魚眼底滑開,不遠處的亭角飛檐落入眼底,一陣細靡而軟。

此畫,是垣市的意,不知江流,能在基于晏子魚命的基礎上,能看到什麽?垣市的命,只有元帝知曉,而她晏子魚,也很想知曉。

“殿下的一筆兩意,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晏子魚回首,輕道,“一筆兩意?”

江流溫持笑來,并指挽袖隔空指着畫上道,“此畫以人不拘,隅中有魚,隅外有闕,闕中有天,看似尋常,但認真看來,你可看得出,此景是人眼中之景,還是魚眼中之景呢?”

江流一言,晏子魚徹底一驚,立時朝畫中看去,越看便心驚!原來,她從來未看明白過這幅畫,一魚之名,當不過巧合!

不對!既是兩意,那垣市之意,有人有魚,既在同等層面待她,也跳出之外再看她,果然,最懂她的,是垣市!

是她,不懂她!

晏子魚忽然累極,她以她所立之地為她着想,卻從未問過她所行之願,可垣市從未說過什麽,連一場君臣比試的放肆之言,都應得沒有反駁。

晏子魚啊晏子魚,你到底猖狂到了什麽地步!

“晏君,是殿下筆巧,非常人能以斷之,若非江流多築工制圖,角度多變,很難看出。”

江流眼梢見喜,溫和道,“殿下憐惜晏君,還望晏君多保重。馳騁天外是好事,但事有方圓,行矩有定,您跳出一隅容易,莫忘了一隅之處,不管是人,還是魚,都在待君而歸。”

晏子魚猛地轉頭,盯着江流道,“江流,你既言多築工圖,可否替子魚畫一幅風原築工圖?”

江流面色一驚,“此是軍工之事,萬不能随意而行。”

“不,我要的并非細圖,只需一個框圖。阿市生辰過後,皇上的生辰也不遠,我想以此,讓阿市畫一幅‘天市’之景,以做生辰禮,皇上定會歡喜。”

江流聽完,心中震驚,天市之景談何容易?怎會在短短不及三月之間完成?但晏子魚的用心是好的,他點了頭。

晏子魚見江流答應,繃緊的神經松懈,人倚在輪車裏,問道,“江大人,除卻一筆兩意,您可看到了其它?”

“晏君既然說了皇太女有意,那便也只看到了意。至于命,江流說過,東去有現,是命是算,全在晏君自己手裏。”

“那你的意思是,看不到我和阿市……”

“皇太女生辰只知年與日,不知辰與時,臣無法算出,也斷不敢背後而算。”江流收身立定,直視晏子魚而去,道,“命運之事,由人也由不了人,故而江流才懇請晏君幫此一忙。”

“我明白了,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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