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異鄉人

最近某村的義工隊伍裏,來了一個引人注目的家夥。每周五,都會看到她挎着吉他過來。然後,福利署的小孩子們就瘋了,潮水一般湧上去,圍着她,要她彈唱指定曲目。小孩子名堂多,往往衆口難調,誰也看不起誰,互嘲品味。

今兒又是周五,這貨又來了。

孩子們蜂擁而上,你點一曲《Yesterday once more》,我要聽《baby baby one more time》,他愛好賈斯丁·b寶…曲目流行時間跨度之長,口味之雜,難以盡述。

這背吉他的女孩坐下來,挑着唇角一笑,露出顆小虎牙:“Today, I will sing a Chinese song for all of you. It's beautiful. I like it . Hope you’ll enjoy it as well.”

擡起手指稍微拂了拂吉他弦,試了個音,半垂着眼眸,開始自彈自唱。亂紛紛的孩子們頓時安靜下來。

哪裏有彩虹告訴我

能不能把我的願望還給我

為什麽天這麽安靜

所有的雲都跑到我這裏

有沒有口罩一個給我

釋懷說了太多就成真不了

也許時間是一種解藥

也是我現在正服下的□□

看不見你的笑我怎麽睡得着

你的身影這麽近我卻抱不到

沒有地球太陽還是會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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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理由我也能自己找

你要離開 我知道很簡單

你說依賴是我們的阻礙

就算放開 那能不能別沒收我的愛

當作我最後才明白

一曲終了,臺下排排坐吃果果的衆位小聽衆還呆愣了一會兒,過了一陣子,才呱啦呱啦此起彼伏鼓起掌來。又圍上去要她再唱一遍。“Sophia, once more, once more!”

虎牙妞也不推辭,很從善如流地再來一遍。

站在玻璃門後邊看着的負責人揉着眉心和薛寧交流,大意是:“見了鬼了,這幫孩子非常難伺候,來了好些個義工,都被他們扔小石子砸走了,讓義工滾下地獄,許多年輕人面皮薄受不住,還哭了。你是從哪裏找來的這一個小奇葩,居然合了他們的脾胃,聽中文歌都聽得津津有味?”

薛寧挑了挑眉頭淡笑:“哪裏來的奇葩?我還想問你呢。莫名其妙多了這根在喉之鲠,噎了老子六七年了。”

可不是,想當年,老婆腿斷了,原本的打算是,在國內養好腿傷,再回美國述職。結果,這小奇葩一說要老婆帶她出來,老婆就瘋了。扛着一條斷腿就要帶她坐飛機,立馬飛回美帝。薛寧強烈反對,結果老婆冷笑:“overruled。”

沒辦法,盡管心裏憋屈,卻舍不得老婆受委屈。只好動用了老頭子的私人飛機,接上丈母娘,小顏顏,再搭上自己和老婆,另外順上眼前這個奇葩拖油瓶。薛寧想,自己和這貨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自己肯定是上輩子欠了她很多很多很多錢沒還,這輩子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在這貨身上吃癟。

除了自認倒黴,她也在盡量開發這貨的剩餘價值,适時榨取一下,以免蝕本蝕得太厲害。

比如前段時間發現她唱歌不錯,又自學了吉他。正好該社區一個福利署,有個先天性心髒病組的孩子們,脾氣十分不好,地方長官拜托她幾次,讓她在自己帶的研究生裏邊找個能夠安撫住小孩子們的義工,薛寧眼珠子骨碌一轉,想到了薛菲。

如果她幹得好,那麽自己全了長官的面子,算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果她hold不住,被這些小孩子噓下臺,也能殺殺她的銳氣,讓她別老那麽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

沒想到,這貨一來,就掌控全局,迅速成為本社區最受歡迎的人物之一。薛寧于是又有點不是滋味兒了。

迎着背吉他下來的薛菲,她劈頭蓋臉一句:“喂,小子,我說你,是不是出門之前自己常常踩點狗屎之類的?怎麽到哪裏都這麽行大運啊?”

薛菲撓着腦袋笑一笑:“很久沒看到老師和顏顏了,她們還好吧?”

薛寧哼了一聲:“我老婆孩子好得很,不勞你記挂。”頓了一頓,從大衣口袋裏抽出一封紅色的請柬,眼睛不看她,遞到她面前,“大後天,我們有個小儀式,只對親朋好友開放的。本來你算不上我們什麽人,但是我老婆看你一個人獨身在外,實在可憐,所以讓你來白吃白喝。”

薛菲接過來,翻開略微一看,笑道:“恭喜。我一定去。”

薛寧咳嗽一聲,傲嬌地仰着頭,遁了。

這一個于是背着吉他,回自己的小窩去。

沿途散落一地的寂寥。

來到美帝,記不清是第幾個年頭了。只知道,去給姜家小朋友送生日祝福,送了大約有六七次。

那小萌物,已經由搖籃裏的沖天炮,長成一頭垂肩長發的鬼靈精了,眉眼裏,全是姜老師的模樣,長大了必然又是一個禍害。

上次,姜家小顏見了薛菲,大眼睛骨碌碌一轉,吊着薛菲胳膊,“Sophia,我給你介紹男朋友,好不好?”

薛菲搖頭:“不好。”

她于是又笑:“那,你喜歡像我妍媽和寧媽那樣?我給你介紹女朋友?”

薛菲還是搖頭:“也不好。”

“為什麽?”小顏顏眨巴眨巴大眼睛,“難道姐姐不喜歡找個人陪在你身邊?總是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薛菲心想你人小鬼大,懂得還挺多。嗯了一聲,做高深狀:“其實我現在,想把重心放在學習上。希望能夠順利畢業。你也知道,耶魯的功課很難的。我的導師,又是個特別挑剔的大胡子。”

這小顏顏于是長嘆一聲,像個小大人一樣:“既然,現在市面上的男男女女,你都不滿意,那你只有等我長大來嫁給你了。”

薛菲噗地一聲,一口茶噴了。

媽的,在這裏的高中上高三的時候,有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個算命的印度靈媒攔着自己,莫測高深地攬生意:“這位姑娘,我看你一輩子桃花翻滾,情債不斷,不是個安分的命數。這樣,你讓我給你算上一卦,再稍微投資一點,我給你解解災難。”

薛菲理也不理,拂開她的手,走自己的路。

結果,這老太太在身後大聲詛咒:“那你恐怕是逃不掉了,下至九個月上至九十九,你男女老少通吃,被煩死掉的時候,記得你今天沒有聽我的勸告。”

老頭子在哪裏都是一樣的煩。美國的老頭子,和國內的老頭子,只不過煩人的點不一樣,終究還是煩。洋月亮并不比故國的圓。洋人的食物,卻是比國內的難吃幾十倍不止。

初到美帝,功課緊,沒空下廚,吃了三個月的漢堡加可樂,直到有一天,考完一場考試,出來補充能量的時候,一口下去,直接“嘔”地一聲要吐了。吓得那售賣漢堡的小哥,一臉驚悚,朝左右的顧客狂解釋:“不是我們的問題,不是我們的問題,我們的食物是幹淨的。”又喊薛菲:“這位客人,你是不是本來哪裏不舒服?如果有過敏源請一定事先告訴我們。”

薛菲摸摸眼角的黃蓮淚,擡頭一笑:“沒問題。”指指手裏的漢堡,“美味。”

帶出來扔進垃圾桶,去唐人街淘了碗X師傅牛肉面,好吃哭了。坐在街角迎風灑淚地吃完,心裏大喊了三千遍祖國母親我愛你。

然後回了自己的窩,開始着手收拾廚房。

姜老師義薄雲天,拼着一身傷病,也要把當時生不如死的自己帶出來。又寫了推薦信讓她半途出家加入這邊的高中。還要為她找住處。薛菲當時雖然白目,但看薛寧一臉的卧槽和不高興,到底還是知道分寸的,微笑着拒絕了老師的好意:“老師已經幫了我太多太多了。我也是時候,開始學着獨立。”

姜妍還要堅持,卻被薛寧一把攔下:“老婆,養在溫室裏的花朵是不會有生命力的,既然來了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她就要學會适者生存。你關照得了她一時,能關照得了她一世嗎?”

在國內,不過是考試得幾次高分,就自負地覺得,自己語言天賦好,真刀真槍上戰場了才發現,語言障礙這種東西,還是有的。适應了大約一星期左右,才比較不會脫口而出一口流利的中文。切換到了英語為日常用語的狀态。

找的房子很便宜,也很破敗。花了大力氣整理,才弄出個樣子來。老鼠和蟑螂橫行,難不倒她這種從小在社會底層摸打滾爬的孩子,幾個粘鼠貼一放,蟑螂藥一噴,這四害當中最令人頭疼的兩害逐漸就銷聲匿跡了。

又去跳蚤市場入了幾樣小家具,擺在家裏,雖不豪華,卻也不再家徒四壁了。

房東收房租時,笑得一臉褶子:“你住這裏,不會失望,以後會有驚喜。”

确實有驚喜。

某日躺在地板上看書寫報告時,一不小心發現地板之下有貓膩。哼哧哼哧摳開一塊地磚來看,發現下邊是一個封存已久的酒窖。這屋子以前的主人,看來是個酒鬼。

在不同時空住過同一間屋子,即是有緣。為了不至于使這一場緣分落空,薛菲決定,把這個小酒窖利用起來。得便于在各個便利店打工的機會,搜集了一些小酒藏着,三不五時來一杯。老酒鬼帶出小酒鬼。

有句話,她信了。水是越喝越寒,而酒,會越喝越暖。

身體暖洋洋的時候,就會想起一些過去的記憶片段,總是在胸口撕扯。只不過,宿醉之後,醒來第二天照常讀書寫字,不見波瀾。她覺得自己,總算沉澱下來了。人也沉穩了。不再是過去那個,別人随便一句話兩句話就信成傻逼的二貨了。

從高中到現在的耶魯,途中搬了兩次家,找的都是帶小酒窖的屋子,喝酒的習慣不變,留下的傳說也不變。總之江湖傳言,薛菲是個迷之高冷的家夥。很難追,很難搞。但還是不斷有人想追,有人想搞。

大胡子導師招手叫她:e,my good boy。Take it easy。Enjoy life。”很有些勸人向善的意思。只不過外國人文化底蘊不同,說不出“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尊空對月”“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樣的瑪麗蘇金句。只能叫你放松些,享受生活。

每當這時候,她就像冰火裏邊的二丫一樣,一次次嚴肅矯正大胡子:“I am not a boy。 I am a girl。”

大胡子就笑。拍她的肩。

從酒窖裏翻出幾瓶典藏的酒,也是大胡子送的。不知道從哪裏聽說她愛喝酒,竟然忍痛割愛,從自己的收藏裏拿出幾瓶送給薛菲。原本打算要藏到地老天荒,但姜老師結婚,是件大事,實在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禮物。只能把這幾瓶最珍貴的酒,借花獻佛獻出去了。

到了姜妍家,位于上東區的某獨幢別墅,發現果然如薛寧所言,只是面向親朋好友的小衆儀式。花架下白色蕾絲翻飛,迎風招展,穿着婚紗的兩位新娘子美不勝收。

見了薛菲,姜妍立刻張開雙臂:“嗚哇!!老公!”

一旁的薛寧,原本洋洋喜氣盈腮,頓時臉又黑成炭了,咆哮道:“姜妍!你知道今天什麽日子嗎?”

姜妍不理她,對薛菲眨眼,甜蜜一笑:“老公快來,讓我抱抱。”

薛菲笑得打跌,把幾瓶酒塞到那暴跳如雷的野貓手裏,轉身抱住老師。

“我今天漂亮嗎?”姜妍在她耳邊吐氣如蘭。

“漂亮的。每天都漂亮。今天最漂亮。”薛菲深感詞彙匮乏。用慣了英語,說中文都變成簡單的四字一句,五字一句的模式,“恭喜你,老師。”

“你也快點找一個吧。”姜妍松開她,笑眯眯的,“不然我怎麽放心。”

薛菲支吾幾句,顧左右而言他。

婚禮很感人。經過這麽多年的抗争,姜老師和野貓閣下終于獲得了雙方家長的諒解,因而這是一次備受祝福的結合。姜老師的哥哥和薛寧的父親都做了簡單但是誠摯的發言,薛菲冷眼旁觀,姜老師幾度淚目,都讓野貓哄好了。

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觀禮期間喝了不少酒。只不過酒量鍛煉出來了,人不容易醉。真到了但求一醉而不得的那天,那也夠凄涼的。薛菲淡淡自嘲,又喝一杯。

手上突然多出一股力道。薛菲垂眸去看,是小顏顏。今日她是捧婚戒的花童,穿着一身白色紗裙,像小小花仙子似的。擡臉笑嘻嘻看着薛菲,指指不遠處一個身影:“薛菲姐姐,你覺得那個女孩子怎麽樣?感覺會是你喜歡的類型哦。”

薛菲心想又來了這孩子,為了捧場,不駁她面子,按照她的指引去看。這一看不要緊,手裏的一杯酒差點全部灑在地上。

心髒狂跳,額上出了一層冷汗,眼前霎時模糊了。不動聲色抹了一把,笑道:“你猜錯了,并不是我的茶。”

小花仙子無趣極了,嘟嘟嘴:“看來你以後只能娶我了。”松開薛菲,一蹦一跳走開了去吃蛋糕。

薛菲再擡眼去看那個身影,卻再也找不到了。

參加完婚禮,回到家,一言不發下了酒窖,撈上來幾瓶,又開始喝。平時是淺斟漫飲,有品酒的意思。今日只能說是濫飲,牛飲。仰着脖子咕咚咕咚一杯就喝完。大胡子新交到手上的一個案子,明天要去最高法院給做最後的結案辯論,也顧不得了。

很像她,卻還不是她。

沒想到,過了七年,自己還是慫成這幅德行。若是她本人降臨,那自己豈不是立時三刻就要下跪投降?薛菲啊薛菲,你可真有出息啊哈哈哈哈哈。

喝得差不多了,杯子扔在地上,人也躺倒在那兒,自覺眼裏有滾燙的熱流淌出來。

嘴裏咕哝了一句,這是一句最常見的稱呼。但是這些年來,她總是諱莫如深,從來不講。此刻醉到深處,豔若朱砂的雙唇動一動,下意識地發出聲來。

“姐姐。”

——也許,是時候,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晚安晚安 今天忙成狗 更得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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