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燈塔與航船
沉浮的夢境在光影扭曲的背景下交錯閃爍,無處不在的燥熱令人難耐。意識昏沉中的西斯似乎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金屬平臺,抽離的上帝視角讓一切事物都變得清晰又陌生,矩陣儀器上滾動數據波浪,探照燈下的觀察室裏聚集着很多人。
身穿白大褂的實驗者在一旁忙碌,燈光将觀察室點亮、毫無死角,平臺中央半跪着一個少年,發狂的虎皮貓在他身邊踱步。它的爪子比正常動物更為尖銳,眸色猩紅,弓起的脊背線條嶙峋,喉嚨間發出威脅似的低吼。
汗如雨下,垂墜在手背上暈開一灘痕跡。他恍惚看見面前幾個走來的哨兵,霎時漆黑色精神力肆無忌憚地外放,如劍鋒般游走在周身五米外。
“查理,GS07的結合熱比預想中更難控制,他已經失去理智了。”觀察室外,助手面色凝重地回過身來,對着主控制室的人說道。
“模本哨兵波動準備的怎麽樣了,裏面現在什麽狀況?”
那個被叫做查理的男人眉心一蹙,他手裏捏着薄薄一本夾冊,看向光線扭曲的觀察室。
“根據之前的觀察來看,GS07對目标哨兵的指向性極強,且他很排斥其他哨兵的波動。”助手說道。
查理默然,他擡頭看見光屏上向導危險指數那一欄飙升的數值,目光定格在最上面的fusion。
“再這樣下去他的向導素和記憶都會受到損傷,極其容易留下後遺症。通知觀測員立刻停止實驗…”查理将夾冊放到桌面上,伸手打開傳音筒,話音還未落,下方觀察室便發出巨大警報聲。
“滴滴滴滴———”
突如其來的報警聲像惡魔的爪尖勾住所有人的心髒,平臺中央的少年忽然擡起頭來,被汗水浸濕的黑發貼在額角。他向前邁出一步,精神力在一秒後悍然鋪開。
聲嘶力竭的貓叫炸響在整個空間,查理神色一僵,眼看着GS07躬身、沖鋒。
鮮血遍地。
……
西斯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躺在學校醫務室的病床上,除了頭疼之外沒有別的症狀。
集體病房裏空無一人,懸浮照明燈在西斯頭上晃來晃去,醫院的紅十字光順着窗戶縫隙照進來,把白窗簾映得通紅。
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手肘支撐身體想坐起來,卻突然感覺後背和腿側傳來陣痛,猝不及防又跌進被子裏。
怎麽回事?
房間裏落針可聞,西斯把胳膊拿上來,這才發現自己換了套新的衣服。
像是睡衣,還有點大,肯定不是他的。
翻轉手掌,西斯一眼就看見了自己手腕上的掐痕。
那人似乎很用力,帶着禁锢的想法留下痕跡,西斯分明沒被誰攥過……
不,有。
“克維爾?”西斯忍着痛從床上爬起來,他撩起衣服,腰間也有些微紅痕,只是一時分辨不出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他最後有意識的時候是在精英演習的戰場上,克維爾帶他走的。
後來呢?後來發生什麽了?
西斯慌忙去找自己的光腦,空空如也的手腕上早就不見腕屏的影子。不得已想翻身下床,卻在落腳的剎那被進門的人阻止。
滑動門在西斯動作時忽然開啓,克維爾拎着飯盒走進來的時候似乎沒想到西斯會醒,他先是揚起唇角,待看到某個昏迷好幾天的病號光着腳準備下地的動作時倏然又平了下去。
“回床上去。”克維爾說道,聲音突然,吓了西斯一跳。
西斯的腳懸在半空,又長又寬的褲腿罩住小半個腳掌。他注視着克維爾走進來,讪讪縮回被子裏。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西斯環視病房,不解地看着克維爾輕車熟路拉一把椅子坐下,道。
“你不記得了?”克維爾開飯盒的手一頓,他緩慢擡頭,神色複雜。
首席哨兵的眼睛裏有些許失落,但隐藏得極好,微不可察。他盯着西斯那張茫然的臉,心落空一拍。
“我該記得什麽嗎?”西斯托着下巴苦惱地反問,後頸軟軟的頭發就貼在勾起的指尖上。他偏頭看着克維爾,眼裏全是疑惑。
順着手腕弧度滑落的衣袖沒法遮擋微紅的掐痕,克維爾的目光掠過那片他自己的“犯罪痕跡”,斂下眼時說了句:“沒什麽重要的。”
首次結合熱的向導有概率在哨兵的引動下短暫忘記過程,高階哨兵的壓制力更容易引發這種狀況。按理來說也不意外,克維爾早想過這種可能,卻還是會失落。
趁人之危得到的,終究留不住。
只是明明動情時說的喜歡,又怎麽能假裝不存在。
“那我為什麽會在這裏?還有我手上的痕跡,腰上也有,是怎麽來的?”西斯明顯不信克維爾的說辭,他皺着眉撩起袖子把手腕伸給克維爾看,紅彤彤的暧昧痕跡暴露在光芒之下。
“你發燒昏倒了,校醫說可能是三天前學院統一接種的AZ疫苗引發的副作用。”
克維爾睜眼說瞎話,他把飯盒裏的烤番茄燴面和牛排拿到桌子上,擺得整齊又好看。
帝國學院三天前對一年級和二年級學生進行了集體疫苗接種,當時接種時便被告知會有發燒、頭疼等副作用,西斯當時沒在意,他分明沒有藥物過敏史。
向導吃驚地望着哨兵,他将信将疑地想了一會兒,說話都不太利索:“說好兩天副作用期的,我這網絡延遲嗎?”
“或許信號不太好。”克維爾笑着說:“雖遲但到。”
“那可真不湊巧,這是特地給我帶的嗎?”西斯的心思早就被克維爾帶來的豪華晚餐吸引,他抻着脖子打量桌子上的菜,無聲動了下喉結。
“我說不是,你會生氣嗎。”克維爾看西斯早就忍不住了,這會兒要是他不在,西斯能直接拖着“病弱”的身體挪騰到桌子邊。
“沒關系,現在它是了。”西斯笑起來時會露出一口小白牙,他從哨兵手裏接過刀叉,切牛排前忽然想起了什麽。
克維爾這人應該不會是特地帶着一大盒頂級晚餐跑來空曠寒酸的病房在昏迷的病號面前炫耀自己行動自如且腰纏萬貫吧?
如果說“是”,那可就太離譜了。
克維爾這人應該是來探病的吧?
學校好像也沒組織昏迷人士觀光活動。
這麽一想,西斯從善如流放下刀叉,認真問道:“克維爾是來探病的嗎?”
“你覺得呢?”克維爾覺得莫不是一個結合熱把聰明的小孩直接燒傻了。他挑眉問道,邊問還邊把沙拉倒出盒來。
“那完成你探病的任務吧。”西斯唇角翹得能上天,他隔空點了點牛排,目光充滿希冀。
“每一個來探病的都要負責切牛排嗎?”克維爾一笑,他樂于動手。原本握槍的手指勾着刀輕輕一轉,娴熟又自然。
“只欺負你,首席哨兵。”西斯倚在枕頭上笑得開心,他眯起眼用目光描摹克維爾的輪廓。那人樣貌英俊氣宇不凡,柔軟的金色發絲像含着太陽的顏色,在深夜熠熠生輝。
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西斯想。
“吃吧。”克維爾切好一塊,用叉子叉好了放到西斯唇邊。向導沒多想,張嘴含了進去,邊嚼邊含糊道:“好吃,哪裏買的?”
“我家的。”克維爾伸手擦了下西斯唇邊多餘的醬汁,目光帶笑。
牛排是我家的,如果你也能是我家的就好了。
他記得那個昏暗逼仄的房間裏,向導曾勾着他的脖子說:
“克維爾,我喜歡你。”
……
帝國學院大事年表對許多重大事項都有詳細記錄和描述,比如說帝國歷443年5月,帝國國家實驗室的研究交流隊到帝國學院理論科開展為期一個多月的學術研讨。
作為首席向導的西斯跟随代表團在實驗樓門口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等了半天才見懸浮包廂車緩緩駛來。領隊是一個叫約翰?缇奇的年輕研究員,據說得過大獎。
西斯對約翰的第一印象是放肆不羁:他确實沒見過有人穿着沙灘褲、踩着拖鞋、脖子上挂着泳鏡來交流的。
這分明是從博朗沙灘沖浪剛回來的。
不過幾天後,西斯便見識到了這個“傳說中拿過大獎”的人的真正實力…就是做起實驗來有些出格,實驗室報警器都快響啞了。
第十次警報解除,西斯悠哉游哉端着水杯晃進實驗室,穿過一片狼藉走向角落裏搗鼓機器的約翰。
“計量分明沒錯,為什麽還報錯呢?”約翰蹲在地上叨叨咕咕說些什麽,他就差把機器翻個底朝天,臉上的疑惑漸濃。
“哥,又在做什麽呢?”西斯曲起手指輕輕敲了敲機蓋,側頭問道。
從約翰來了之後帝國學院的實驗室就遭了災,一天到晚連軸轉。
約翰沒回答,他還沉浸在數據的世界裏,等到西斯說後半句的時候才反應過來。
“我們這儀器是最新版,你就別找儀器的茬了。” 西斯笑着道,他看着約翰站起身來,苦惱地和他倚在一面牆上。
一個攪着白大褂皺眉沉思,一個閑來無事小口喝水,像大街上蹲馬路牙子的無業游民,只不過一個是真窮,一個家裏有礦。
相處幾日,西斯覺得約翰這人思維靈活,膽子奇大,什麽實驗都敢上手,也不怕把實驗室炸了。他更适合去一個偏僻的荒星建一個私人實驗室,以進行他驚駭世俗的創造活動。
“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方案總出錯。”約翰從衣兜裏掏出半包煙,想點時才看見西斯指向某面牆的手勢。
紅色的牌子上寫着:禁止吸煙。
他嘆息一聲,說道。
“為什麽要執着于做精神體穩定劑呢,市面上的劑量和效果已經能夠滿足正常哨兵的使用需求,如此高強度的藥劑只能是試驗品,沒市場推廣。”
西斯早就知道約翰在做什麽,他其實一直抱有疑問,覺得多此一舉,奈何約翰十分執着。
争分奪秒、屢次試錯,不像是對待發明的态度,更像是對待任務:一個必須在時限內完成的任務。
約翰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在牆邊倚了一會兒,忽然道:“你覺得哨兵和向導,誰更具有優勢。”
優勢?
西斯的表情嚴肅起來。
在哨兵和向導的世界裏,兩種人在權利與法律地位上都是平等的。哨兵強大、果敢、具有攻擊性;向導敏銳、細致、具有保護力,很難分誰更具有優勢。
“難道不是平等的嗎?”西斯說道。
約翰笑了笑,他挑眉看着西斯,說:“其實在哨向關系中,處于更支配地位的是向導。”
這一論斷讓西斯驚訝,實驗樓邊掠起的白鴿成群飛向天際,羽毛抖落若雲朵離散。
“在精神網絡的維系中,向導充當哨兵精神支柱的角色,他們會用最細膩的感情和指引作為鏈接,成為哨兵生存的最後一塊拼圖。”
“失去了這塊拼圖,哨兵大概率只能以永不完美的靈魂存留于世,尤其對于結合哨向來說。”
“伴侶的死亡對于哨兵來說影響更大,因為他們更為脆弱,更容易深陷在某處無法釋懷。”
“燈塔會在風雨飄搖的海面上屹立不倒,航船卻更容易失去指引迷失方向。”
約翰的話在儀器工作音中流轉,逐漸演化成西斯心頭的鳴響。
總要有人去保護他人,無論路途多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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