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這裏很豪華。”

艾倫平靜地說道。

“哦，我們只是盡可能地布置了這裏——我想，雷蒙德上校也會希望，當你和他呆在一起的時候，會處在一個舒适的環境裏。”

一邊說着，醫療官沖着某個位置做了一個手勢。

一把曲線造型的椅子倏然從地面下方翻起，然後就被擺放在雷蒙德的床邊。

醫療官就像是地球咖啡館裏的侍應生一樣，靠在那張椅子旁邊，然後他擡起時，示意艾倫走過去，然後在雷蒙德的床邊坐下。

艾倫垂下了眼簾。

走進病房之後，艾倫已經把周圍的一切細節都仔仔細細打量了個遍，視線卻始終沒有往床上望去。

直到這一刻，他在那名醫療官的示意下，不得不面對他曾經的丈夫……雷蒙德·莫克姆。

艾倫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艾倫·莫克姆先生。”醫療官眼看着艾倫一動不動，随後又催促了一次。

艾倫毫不懷疑，如果他繼續呆立在遠離雷蒙德的角落而沒有行動的話，那人也許會從門外喚人進來，然後把他強行押到雷蒙德的床上去。

哦，好吧，至少在這一刻他甚至還有心思發出嘲諷，也許情況并不是那麽糟糕——艾倫對自己說道。

在醫療官眼底深處的不耐煩和急切爆發之前，艾倫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藏在了心底，然後順從地朝前走去。

他坐在了椅子上。

雷蒙德·莫克姆距離他只有幾十公分。

然後艾倫一點一點地将自己的視線，艱難地挪到了雷蒙德的床上……

他有些錯愕地看到一臺半透明的弧形治療艙覆蓋在床上，它的存在掩去了雷蒙德的所有身形。

在這一刻，艾倫唯一能夠見到的只有一道細長的，朦胧的身影。

醫療官不着痕跡地觀察着艾倫，他擡起手，向艾倫展示了一下他掌中的控制器。

“艾倫·莫克姆先生，雷蒙德上校的治療已經完成，我按下這個按鈕之後，他将從治療艙裏脫離出來，你們馬上就可以見到對方了。”

他說，目光掃過艾倫的臉。

在觀察到艾倫一直順從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之後，醫療官暗自松了一口氣。

他的态度頓時變得緩和，随後他輕聲細語地沖着艾倫解釋起來。

“……不過，我需要提醒你一件事，雖然雷蒙德·莫克姆上校的恢複速度遠超我們的預期，但他的情況太過于特殊，他的身體也有一些……難以解釋的變化，我希望你能夠做好心理準備。”

聽着醫療官那略帶急迫的解釋，艾倫的心中浮現出一抹模糊的念頭。

這些人……

這些人似乎對自己和雷蒙德之間的關系有一些錯覺。當然這一點也許是因為雷蒙德蘇醒時展現出來的那種奇怪執念導致的。

艾倫在心底冷漠地想道。

他們似乎覺得，只要給艾倫和雷蒙德營造一個甜美舒适的親密氣氛，艾倫就能發揮自己身為Omega的作用，喚醒作為Alpha的雷蒙德。

想道這裏，艾倫的目光愈發幽暗。

“我已經見過他最糟糕的樣子了。”

艾倫有些冷漠地打斷了治療官的廢話。

醫療官聽到這句話，臉上閃過一抹詫異，随後臉上浮現出一抹了然，他顯然是想起了之前雷蒙德·莫克姆剛剛蘇醒時的那場事故。

哦，是的，這樣說來，艾倫确實已經見到過雷蒙德·莫克姆最為可怕的模樣。畢竟，剛從救生艙裏被釋放出來的人類上校當時看上去簡直就剛剛從三流恐怖片裏爬出來的外星怪物，而就算是那樣，當時的艾倫也表現得相當冷靜。

不得不說，曾經的“海妖”确實展現出了遠非尋常Omega的強韌精神。

“好吧……”

醫療官嘟囔了一聲，然後按下了按鈕。

圓弧形狀的救生艙，緩緩地向兩邊滑開，雷蒙德的面孔露了出來，然後是他的身體。

時隔幾日，艾倫終于又一次地見到了雷蒙德。

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但很快又恢複了正常。

至少有一點，醫療官說得沒錯。

雷蒙德的恢複速度确實很快。

艾倫還記得在幾天前，雷蒙德剛從救生艙裏爬出來時那副可怖的樣子：仿佛只剩下骨骼和肌肉，皮膚已經變得粘稠的而半透明的怪異生物。

對比起來，現在他面前的雷蒙德看上去已經好了許多。

至少他看上去，不再像是怪物。

那個男人絕大部分的身體都被掩蓋在各種各樣的管線和凝膠繃帶之下，就連眼睛上都蓋着厚厚的遮光罩。

他已經太久不曾使用過自己的雙眼，所以哪怕最為微弱的光線都會給他的眼睛造成巨大的傷害。

露在繃帶外的皮膚，也不再他在救生艙裏那麽可怖，不在透明，也沒有潰爛的痕跡。他的皮膚光滑而冰冷，泛着一種異樣的蒼白。

除了過度消瘦，以及身上綁了太多管線和監測儀器之外，雷蒙德看上去幾乎與正常人類沒有什麽兩樣了。

當然這個“幾乎”成立的前提是——人們必須忽略到他那異于常人的修長四肢。

是的，雷蒙德看上去……就像是橡皮泥人偶被一雙無形的手小心翼翼的等比例拉長了許多。

“雷蒙德上校的身高，還有他的四肢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拉長，根據我們目前的初步檢查，這可能與他在休眠艙裏呆了太長時間，身體與救生艙裏的維生藥物起了反應導致的。當然還有一個可能就是，雷蒙德·莫克姆上校在時間囊泡裏經受了某種我們目前無法知曉的侵蝕……”一邊說着，醫療官一邊觀察着艾倫的表情，“不過，請你放心，我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雷蒙德上校所表現出來的畸形改變僅表現在身體外貌上，這種畸變不會傳染給任何人，僅僅局限于他自身，之後……在經歷了正規治療後，甚至還可能恢複正常。”

說到這裏，醫療官忽然在一陣蜂鳴中停下了聲音，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通訊器正在震動。

艾倫覺得他應該是收到了什麽指令，因為關閉通訊器後，醫療官立刻就停下了所有的閑聊。

“……艾倫莫克姆先生，接下來我們就雷蒙德·莫克姆上校交給你了，希望你能夠與他在這裏度過一段美好的時間。”

話音落下，醫療官沖着艾倫點了點頭，然後退了出去。

伴随着金屬門的關閉，這下雷蒙德的病房倏然安靜了下來。。

“呼……呼……呼……”

呼吸機還有維生儀器在床邊發出了細小而有規律的鳴叫。

忽然間，雷蒙德在這個房間裏的存在感變得強烈了起來。

有好幾分鐘，艾倫只是靜靜地盯着病床上的雷蒙德。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做出任何的動作。

自從來到了天女座人類軍事基地，艾倫始終都有種恍惚感。他在這裏見到的雷蒙德似乎并不是真正的雷蒙德……

隔着玻璃窗看着雷蒙德時也好，被那個怪物一般的軀體壓在地上時候也好。

艾倫自始至終都很難将自己在基地裏看到的雷蒙德與記憶中的雷蒙德聯系起來。

他本以為，當他親眼看到病床上的雷蒙德後，這種奇怪的陌生感會消失，但現在……

艾倫坐在這裏，觀察着這具死氣沉沉，毫無動靜的身體，思緒卻變得愈發古怪。

該怎麽來形容呢？艾倫覺得自己似乎分裂成了兩個人，一方面，他覺得這幹癟修長蒼白的男人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他骨髓都有些微微發癢。

而另一方面，他卻又覺得對方陌生極了，陌生得讓他感到困惑。

有好幾分鐘，他一直盯着雷蒙德的臉。雖然消瘦，但是艾倫隐約還能是看出雷蒙德昔日的輪廓。

這臺奇怪了……無論艾倫怎麽看，都沒有辦法将自己視野中那人的面龐與記憶中雷蒙德猙獰兇狠的面孔重疊起來。

或者說，他理智上知道，這個男人就是雷蒙德·莫克姆，那個曾經對他舉起拳頭，內心對他充滿了扭曲情緒的男人。

但情感上……艾倫始終覺得，他面前的“人”，并不是雷蒙德。

在遲疑了很久之後，艾倫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他無意識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然後緩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指。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但在一種莫名的沖動下他就是伸出了手，然後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雷蒙德露在外面的皮膚。

那絕不是正常人的皮膚，在指尖與雷蒙德皮膚相觸的一瞬間，艾倫就确定了這一點。

雷蒙德的皮膚看上去有些微微的濕潤，而且十分冰冷。

有那麽一刻，艾倫差點以為自己碰觸到了某種粘稠的黏膜——就像是在水族館碰觸某些深海生物一樣。

雷蒙德似乎輕輕地抽搐了一下。

艾倫吓了一跳，随即猛然抽回手。

他緊張地看了看雷蒙德……那些儀器并沒有任何異樣，雷蒙德本人也依舊一動不動。

是錯覺嗎？

艾倫迷惑地屏住了呼吸，當他忍不住再一次觸摸雷蒙德的時候，他才松了一口氣。

所謂的黏膜觸感還有雷蒙德的抽搐，确實都只是他在緊張過度中産生的錯覺。

雷蒙德的身體冷得就像是死人，而那些覆蓋在他身體表面的醫療凝膠更是讓他的皮膚表面泛着一股潮濕的氣息。。

艾倫收回手，心情稍安。

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看着雷蒙德——

那個男人還是那麽蒼白，過于修長的四肢讓他的比例看上去很是奇怪。

如果雷蒙德現在擁有清醒的神智，然後看到了自己現在的樣子，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艾倫忍不住想道。

作為一名軍銜不低的Alpha，雷蒙德有着所有Alpha都有的壞毛病。

他傲慢，兇狠，愚蠢，沙文主義……并且比任何人都要在意自己的外貌。

他在意自己的發型，在意自己特意曬出來的蜜色的皮膚，在意自己的氣味。

哦，是的，氣味。

在過去，雷蒙德總是在自己身上噴灑難聞的古龍水，因為艾倫無法感知到任何信息素，他甚至愚蠢到企圖通過這種方式來勾起艾倫的興致，然後又因為艾倫表現出來的冷淡而變得氣急敗壞，做出各種愚蠢的行徑。

但現在，雷蒙德終于以另外一種方式達成了自己之前的願望。

他現在的味道變得非常濃重，濃重到艾倫無論如何都無法忽略他。

雷蒙德全身上下都浸泡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也許是那些變質的凝膠——雷蒙德·莫克姆在那些凝膠裏頭呆了100年，那種奇怪的味道似乎已經深深的滲透到了他的每一個細胞裏。

艾倫可以聞到那種味道，濃烈的存在感，強烈到不可思議的味道，就連床邊那些價格不菲的天然鮮花的香氣都無法蓋過那種味道。

“……”

在注意到那種味道的同時，艾倫皺了皺眉頭，然後他伸出手碰觸了一下自己的後頸。

那一小塊皮膚正在發熱。

這讓艾倫的眼神變得更加凝重。他有些懷疑軍事基地的人為了讓他們産生親密關系在這房間裏噴灑了什麽奇怪的藥劑……

後頸的那一小塊皮膚對于Omega來說是相當特殊的，那裏是他們的信息腺所在。

只可惜作為一名先天性信息腺發育不良的患者，艾倫從來沒有感到過它們的存在，除了這一刻。

隔着薄薄的皮膚，艾倫可以感覺到，有兩顆小小的，宛若豌豆大小的東西正在皮膚下方不斷的跳動，那正是……膨脹中的信息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