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艾倫當然知道拉菲爾是喝醉了, 不然他也不會說出那麽奇怪的話語。
如果雷蒙德·莫克姆死了, 自己是否會開心一點?
這個問題若是放在幾天之前,艾倫可以肯定自己會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複, 但是現在……
艾倫搖了搖頭, 拒絕繼續深想下去。
這原本就是一個愚蠢的問題, 艾倫甚至都不知道拉菲爾為什麽會把這個問題問出口,不過下一秒艾倫就想起來拉菲爾在軍官之外的另外一個身份。
他是“海妖”的忠誠粉絲, 而且他大概也知道雷蒙德與自己那場婚姻的真相。
有那麽一瞬間艾倫只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浸入了冰水之中,來自于遙遠過去的噩夢宛若幽靈貼在他的背脊, 讓他整個人控制不住地想要發抖。
不, 拉菲爾恐怕也只是在酒醉中随意問了一個問題。
艾倫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他無比戒備地打量着拉菲爾, 然後他很确定自己并沒有在拉菲爾身上看到那種奇怪的瘋狂。拉菲爾對他确實有着善意, 但那種善意完全是正常的, 理性的。
剛才那個問題确實只是一句醉話……
在确定了這一點之後,艾倫發現自己才能恢複呼吸。
“拉菲爾長官,你不應該喝這麽多酒。”
他對拉菲爾說道, 語氣卻比之前要冰冷許多。
話音落下,艾倫便毫不猶豫地轉過身打算離開,也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不遠處傳來了一個男人的招呼聲。
“拉菲爾·韋茨……我的好夥計,原來你在這裏!”
聽到那聲招呼之後, 艾倫立刻就看見拉菲爾臉上那因為酒精而湧起的紅暈在一瞬間全部褪去, 而他的目光越過艾倫的肩膀直直釘向來人。
男人的表情忽然間扭曲了一下, 驟然看上去竟有些猙獰。
艾倫不由自主地順着拉菲爾的目光望向自己身後,然後便發現那個正在與拉菲爾打招呼的男人,不過是一個看上去再普通不過的基地工作人員。
那個男人的容貌已經平凡到了極點,隐隐約約中艾倫甚至都覺得自己也許在哪裏見過對方,但仔細回想之後就會發現,自己記憶裏的人與那個男人不過是有些相像而已。
那個人似乎與所有同年齡段的普通人都有着些許相似之處,而也正是因為大衆臉,他的面容看上去竟還有點和藹可親的意味。
只不過,也許是因為察覺到了拉菲爾的異樣,在看到那個男人之,艾倫一看到對方便覺得心中有種隐隐的忌憚。
毫無理由的,艾倫光是看到那個人便覺得有些厭惡。
謝天謝地,從拉菲爾此時的态度來看,他似乎也并沒有什麽意願介紹兩人相互認識。
“失陪了……艾倫。”
拉菲爾草草丢下這樣一句話,随後就将艾倫掩在自己身後,自行走向了那個面容和善的大衆臉男人。
艾倫送了一口氣,他也飛快的轉過身打算快些離開這間酒吧,畢竟無論是這裏的人還是這裏的氣氛,來自于他在這裏遇到的事情都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可就在他腳步踏出酒吧的那一瞬間,那種仿佛有蛇順着皮膚攀爬一般的毛骨悚然瞬間襲來。
艾倫猛然間回過頭,正好對上拉菲爾與他的那位朋友的視線。
他們正盯着艾倫。
所以,他們也在同一時刻發現了艾倫。
拉菲爾的臉一下子更白了,反倒是他的同伴,那個平凡的男人,隔着這麽遠的距離遠遠地沖着艾倫笑了笑,他甚至還沖着艾倫擺了擺手,态度熟悉得仿佛他與艾倫壓根不是第一次見面,而是許久未曾重聚的多年好友。
可艾倫看着那個男人,唯一能感覺到的便是一陣惡寒。
“滋——”
幸好在這個時候,基地酒吧那點綴着無數品味惡俗塗鴉的艙門慢吞吞閉合,将男人與拉菲爾的注視擋在了門後。
“哦,那就是我們的‘海妖’了,我聽說雷蒙德·莫克姆在醒來之後就變成了一個白癡,現在腦子裏就只剩下這位殘疾Omega了?”
艾倫果斷地離開了現場,自然也不曾聽見他本能厭惡的那個男人在他離開後對拉菲爾說的話。
但即便艾倫的身影早已不在,那個男人依舊饒有興趣地打量着艾倫離開的方向。
拉菲爾的心中警鈴大震,他下意識地換了個位置,然後擋住了男人的視線。
“他跟雷蒙德·莫克姆沒什麽太大的關系,他也什麽都不知道——”
拉菲爾急急地說道。
他身邊的這位“同伴”當然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新同事。拉菲爾倒是早就從薩基爾那裏得到了許多提前警告,地球聯盟安全局會繼續派人手前來處理雷蒙德上校的事項。
但即便是早知道了……拉菲爾也不曾想過自己的新同事竟然會是這樣的一個人。
一個“清潔工”。
雖然在見面時就已經互相确認過身份,但拉菲爾可不是白癡——男人的外貌,男人的言談舉止,男人在談笑間隐隐透出來的那種氣質——所有安全局裏出來的人大概都能看出來,這位新同事平凡而和善的外貌之下包裹的卻是極其黑暗的內核。
而且,對方似乎也并沒有隐瞞這一點的打算。
一見面,他就以一種相當坦然的方式,以非正式的手段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給了拉菲爾。
“清潔工”是安全局的員工們,對機構內某一類執行特殊任務的特工取的外號。就像是這個稱呼一樣,“清潔工”們主要的工作,就是以巧妙的方式“解決”掉一些不應該的人。
這些人裏有身居高位的政府高官,有無意間知曉了某些機密信息的小人物,甚至還有在不恰當的時候出現在了錯誤地點的安全局內部人員……
他們有的人是滿手血腥的罪犯,但也有的人這輩子連一只機械甲蟲都不曾傷害過,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就是……他們最後都會被“清潔工”們幹淨利落地“清潔”掉。
“我不明白——”
涉及到自己這輩子唯一真心崇拜并且喜愛過的明星,在對方笑着向自己索取雷蒙德·莫克姆的資料時,拉菲爾近乎愚蠢地将疑問問出了口。
雷蒙德·莫克姆是黑鹳號的唯一生還者,他們之前作出的那麽多努力都是為了讓他回想起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可現在,安全局卻排出了“清潔工”打算讓這個奇跡般生還的男人無聲無息地死去?
“如果他死了,我們就永遠不可能知道黑鹳號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不是嗎?”
其實,拉菲爾并沒有指望這位笑容滿面的“新同事”會回答他。
但他卻得到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率直回答。
“哦……那正是我們所需要的。”
男人笑眯眯地看着拉菲爾,然後說道。
“其實沒什麽人關心那些大章魚,夥計,畢竟我們與它們的戰争已經持續了太多年了……真正讓人困擾的是別的東西,就是那些老套路,你知道的,大人物之間的勾心鬥角啊,陰謀啊……唔,抱歉,考慮到我并不想增加我的工作量,我想我還是住口吧。”
男人的回應就像是一個拳頭重重砸在了拉菲爾的太陽穴上,他在一瞬間變得無比震驚——也無比清醒。
在執行任務中不斷積攢起來的困惑,在這一刻忽然間都有了答案。
為什麽雷蒙德·莫克姆這麽重要,卻并沒有被送回技術和設備都更加發達的地球中央區,而是滞留在遙遠而偏僻的天女座軍事基地。
為什麽所有人對雷蒙德·莫克姆的屬性都顯得很是急迫,但真正執行到位的治療手段卻僅僅只是讓他的伴侶從地球趕到這裏……
為什麽這麽重要的機密事項,但所有所有的大人物都默認将解決問題的重擔壓在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Omega身上,而這名Omega還患有基因疾病,連與Alpha連接的信息素都無法分泌……
為什麽身為軍事基地的醫療小組,卻膽敢在雷蒙德·莫克姆身上實行相當粗暴的實驗……
于是,艾倫在酒吧裏看見了一個消沉而頹廢的拉菲爾。
而拉菲爾要面對的,則是興致盎然,正打算認真完成自己工作的新同事。他沒有理由,也不可能前去阻止對方,他只能一口一口咽下苦澀的酒液,看着那個無比平凡的男人沖着自己微笑。
“別擔心,那位大明星可不在我的工作列表上,請我做額外工作可是需要加錢的……唔,說不定我的工作還能給你制造機會呢。”
“清潔工”笑眯眯地說道。
拉菲爾沉默了。
……
當天夜裏十一點五十七分。
男人安靜地在自己的房間裏,抱着早已經整理完畢的武器,靜靜地坐着。
他的房間很空,只有兩張椅子,其中一張正被他坐着,而另外一張椅子上,擺着一座可以稱得上是古董的LED電子鐘。
電子鐘的表盤上,紅色的數字正在跳動。
十一點五十八分。
男人重新看了看雷蒙德·莫克姆的資料梗概,投影中的男人有着蒼白而靈敏的身體,行動起來的時候宛若一只野獸。
男人面無表情。
十一點五十九分。
投影結束,男人重新回到了原本的端正坐直,當他不笑的時候,他的臉看上去就像是一張橡皮捏成的面具,而他眼眶裏鑲嵌的眼球裏,也沒有任何情緒。
午夜十二點整。
電子鐘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咔嚓”聲,随後四個鮮紅的數字陡然凝固在了表盤之上,再也沒有了動靜。
而與此同時,位于整座軍事基地最核心位置的中央電腦的屏幕上,忽然閃現出一道鮮紅的非法指令。
所有的監控設備,所有的路徑記錄,所有的艙門開啓記錄……在這一瞬間全部失效,然後在極短的時間裏,被早已經準備好的記錄覆蓋上去。
“清理工”站了起來。
他推開門,然後走了出去。
一步,一步,他筆直地走向了雷蒙德的病房。
本應該守衛森嚴的走廊裏空無一人,他哼的小曲在狹長的走廊中不斷地回響……
然後,男人來到了病房前。
他輕而易舉地打開了門,然後在金屬艙門滑開的一瞬間,他端起了手中的特制槍械,朝着病床的方向扣動了扳機。
幾道陰森的藍光倏然亮起,随即湮滅。
細小的蜂鳴聲中,空氣中彌漫起等離子裂解子彈分解物質時散發出來的特殊氣息,還有一縷一縷白色的青煙,一切都發生得極為迅速,也極為安靜。
“清潔工”連續打完兩枚彈夾之後,端着槍徑直靠近了病床。
病床上隆起的物體覆蓋着薄薄的鋁毯,那鋁毯已經在高溫中轉化為特殊的藍黑色……而毯子下的物體也早已沒有了任何動靜。
“清潔工”眯着眼睛,稍稍向前靠攏了一些,他用槍口小心地撩起了鋁毯,因為他還需要最後确認目标物的死亡……
但随即出現在他視野中的東西,卻讓他的瞳孔在一瞬間縮小了。
那是一截觸手。
一截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怕,最猙獰,最龐大的觸手。
……
“唔……”
在幾百米開外的另外一間生活艙室裏。
艾倫在睡夢中皺了皺眉頭,他發出了一聲輕哼,有些困難地在床上翻了一個身。
“滋滋……”
幾根觸手探伸過來,裹住了艾倫的腰肢與胳膊,重新調整了一下艾倫的睡姿。
艾倫的神色重新放松了下來,他的呼吸重新變得平穩而沉重,他裹緊了被子,又一次地陷入了沉睡。
但他卻不知道……那些裹在他身上的“被子”,實際上卻是層層疊疊的厚實薄膜。
而他如今所沉睡的舒适床鋪,則是一大團簇擁在一起的濡濕肉塊。
就在“清潔工”扣動扳機朝着雷蒙德的病床開火的同時,艾倫的生活艙室內,那已經徹底占據整個房間的蒼白之物倏然間簌簌蠕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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