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艾倫幾乎是在那個男人的面容出現的瞬間便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但即便是這樣, 那個男人的面孔, 那個男人的聲音，還有關于那個男人的回憶，還是讓他全身上下瞬間起了雞皮疙瘩。

胃部仿佛在抽筋，艾倫感到胸口有些悶……他有些想吐。

艾倫想要關掉那枚投影球，但身體卻一陣一陣發軟, 僅僅只是為了平複心情都讓他費盡了全力, 他就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是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聽着三年前那個男人油滑，傲慢, 令人作嘔的聲音源源不斷的響起來。

而他這一刻的僵硬落在了醫療官的眼裏，俨然卻是另外一種意思。

“那麽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醫療官眼看着今日的任務終于完成，整個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氣。他喜氣洋洋地沖着艾倫說道, 接着便飛快地溜出了病房——在經歷了之前的無數慘劇之後，幾乎沒有什麽人會想要跟雷蒙德·莫克姆這樣的怪物呆在一起。

金屬艙門平滑地關上, 房間裏只剩下艾倫還有雷蒙德。

而投影球的影像的存在感, 也在一瞬間變得更加強烈……也更加讓艾倫無法忍受。

雷蒙德銀色的眼眸凝視着艾倫異常蒼白的面孔了, 然後他的瞳仁微微轉動，望向了投影球。

那似乎是雷蒙德·莫克姆在軍隊裏服役時留下的影像, 從那副傲慢的模樣來看, 他似乎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得到的功勳遠遠超過了他的能力……

那副愚蠢且低級的模樣讓雷蒙德隐藏在錫毯之下的雙腿逐漸開始變形——幾根多餘的觸手, 上面遍布着異常鋒利的獠牙, 在他的皮膚下方蠢蠢欲動。

“咔嚓——”

艾倫聽見了一聲清晰的金屬碎裂的聲音，随後，房間裏也在同一時刻變得安靜下來。

“雷……雷蒙德？”

艾倫的身體猛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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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回過頭，正好可以看見身側那個男人張開手，而投影球徹底變形的外殼自他掌心落下的畫面。

雷蒙德·莫克姆當着艾倫的面，直接捏癟了那枚記載着自己過去的投影球，

投影球的殘骸落在了錫毯的上方，看上去就跟随處可見的金屬垃圾沒有什麽兩樣……艾倫不自覺地放緩了呼吸，他松了一口氣，然後才慢慢感覺到自己的肢體開始回溫。

投影球的損毀讓艾倫比之前好受多了，可即便是這樣，他依然飛快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敢将自己的視線停留在身側那個男人的臉上。

投影球的存在簡直就像是上帝忽然伸出手指，直接戳破了籠罩着艾倫的那一層肥皂泡。似乎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提醒他，無論現在的雷蒙德·莫克姆表現得多麽無害，之前的那個家夥依然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

艾倫不應該忘記這個，他也不可以忘記——

“我不喜歡——”

雷蒙德暴躁的聲音在艾倫的耳畔響起。

“讨厭！讨厭！該死的！混蛋！狗娘養的！去他媽的——’

一連串失控的髒話伴随着雷蒙德尖叫，讓艾倫不得不重新擡頭面對自己的丈夫。

只不過一擡頭，艾倫就呆住了。

他看見雷蒙德在哭。

那個怪異的，已經忘記了一切的男人，在看了自己曾經的影響之後，卻像是看到了什麽極為可怕的東西一樣，他的身體顫抖得就像是痙攣發作，臉上更是毫無血色，他的謾罵與嘶吼聽上去異常沙啞，眼淚源源不斷地從他的眼眶中湧了出來。

“雷蒙德，你，你怎麽了？”

艾倫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他道。

雷蒙德抽噎着望向艾倫：“我不想記起來，艾倫，我不想……”

他說話時變得更加語無倫次了。

“我不想記起我的事情，如果我真想要記起過去的話……我只想記住艾倫的事情……”

他哭泣着，身體不自覺地倒向艾倫。

艾倫臉色鐵青，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雷蒙德的動作一僵，大顆大顆的眼淚啪嗒啪嗒直接落在了艾倫的膝頭。

他哭得連鼻涕都流出來了。

“……艾倫，對不起……”

他哭喊着。

“你是不是……很讨厭我……我之前是不是……非常讨厭的人？艾倫，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厭我……對不起，艾倫……對不起……”

眼看着雷蒙德涕淚交加的模樣，艾倫的神色終于有了些許松動。

現在的雷蒙德·莫克姆又知道什麽呢？

他明明已經什麽都忘記了。

艾倫在心底安慰着自己。

在遲疑了很久之後，艾倫伸出手，十分僵硬地扶住了雷蒙德的肩膀。

“別哭了。”

他一字一句，有些兇巴巴地沖着雷蒙德說道。

雷蒙德劇烈地抽噎了一下。

他似乎完全止不住自己的抽泣，卻因為艾倫的吩咐而拼命忍住。為此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絲血線沿着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雷蒙德！該死——你別哭了！”

艾倫一眼就瞥見了那一絲鮮血，因為投影球而産生的隔閡在這一瞬間徹底消失了，至少，在這一刻，艾倫已經記不起投影球裏的那個男人了。

他慌慌張張地伸手，用指尖抵着雷蒙德的嘴唇，迫使他放松自己的下颚。

雷蒙德松了口，只不過嘴唇上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你……你……”

艾倫看着他，有些無措。

而雷蒙德則觀察着艾倫，收斂了自己所有的眼淚。

“不痛，艾倫。一點都不痛。”

他結結巴巴地安慰着艾倫。

說完，他忽然一個探身，然後低頭在艾倫的手指上飛快地一舔。

“雷蒙德！”

艾倫踉跄着後退，差點掉下椅子。

可一擡頭，看到的依舊是懵懵懂懂，滿臉讨好的雷蒙德。

“對不起，我把艾倫弄髒了……”

雷蒙德小心地說道。

艾倫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這才發現自己剛才似乎在無意間蹭到了雷蒙德嘴角的血跡。

而雷蒙德剛才的舉動，不過是在幫他擦幹淨血跡而已……只不過，雷蒙德用的是自己的舌頭。

……

“我去叫醫療官過來。”

艾倫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不要！艾倫！不要離開我！”

但雷蒙德卻顯得非常抗拒，他看上去似乎真的被吓壞了……雖然細想起來，艾倫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受傷的人應該是自己，但情緒崩潰的人卻是雷蒙德。

但在這一刻，面對一個哭哭啼啼的高大男人，艾倫實在是沒有一點精力去深想。

“你……”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覺得有點隐隐的頭疼。

“關于過去，你到底還記得什麽？”

艾倫問道。

“我記得艾倫。”

雷蒙德幾乎是立刻就回答道。

他睜着因為淚水而顯得濕漉漉的眼角，一眨不眨地盯着艾倫，鼻尖透出些許粉色。

“……我記得艾倫的歌，每一首都很好聽……我記得艾倫喜歡白色的茉莉花，因為茉莉花顏色很淡，香氣卻很迷人……我記得艾倫喜歡吃中央區銀塔餐廳的蛋奶酥，咖啡裏可以加很多奶油……”

“……”

艾倫這下是真的呆住了，他震驚地看着雷蒙德，在問出那句問話之前，他一點都沒想過，原來看上去傻乎乎像個孩子一般的雷蒙德，竟然已經想起了這麽多的事情。

而這一切，都是關于自己的。

艾倫這下是徹底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雷蒙德了。

雷蒙德卻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他一邊低聲嘟囔着關于艾倫的記憶片段，一邊慢慢地靠近了艾倫。

他俯下身，近乎匍匐的，将臉靠到了艾倫的胸口。

“我喜歡艾倫，我想保護艾倫……我會一直對艾倫好……艾倫，不要讨厭我。”

說着說着，雷蒙德的聲音裏似乎隐隐有有些哽咽。

大概是因為剛剛大哭過，雷蒙德的體溫很高，艾倫一低頭，便可以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奇妙香氣。

那也許是某種特殊藥劑的香味，又或者，是身體清潔劑的味道……

那味道濃烈，馥郁，強烈到幾乎讓艾倫有些恍惚。

後頸的信息腺一下子變得更加滾燙，更加腫脹。

“我，我知道了——”

艾倫不知道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倉皇地後退，然後伸手将雷蒙德從自己的懷裏推開。

而他的這個舉動，果然讓雷蒙德的眼眶再一次紅了起來。

“艾倫？”

他強忍着抽噎，看着艾倫開口道。

艾倫當然不想再一次面對雷蒙德的嚎啕大哭，他心驚膽跳地而望着對方，眼角餘光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投影球。

剛才雷蒙德的一番操作，之前被捏壞的投影球早已跌落在地。

“投影球掉地上了。”

艾倫說道。

說完，他便強裝鎮定地俯下身，裝作自己只是順手去撿起投影球的模樣。

只不過……俯身撿投影球時候，艾倫無意間轉過頭，視野裏卻倏然閃過一抹暗紅。

“……”

艾倫的動作一僵。

他很确信自己沒有看錯，雷蒙德的床底……有一片鮮血被擦拭後留下來的暗色污跡。

“艾倫，怎麽了？”

而就在這時候，雷蒙德的聲音從艾倫的頭頂傳來。

艾倫擡起頭，正對上雷蒙德那雙銀色的，野獸一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