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簡陋但是精心布置過的帳篷裏, 是死一般的寂靜。

卡爾文在陰影處靜靜地凝望着艾倫，他的臉上并沒有太多的表情，但眼睛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仿佛在他的眼球後面, 如今正有一叢幽暗的火焰正在燃燒。過了很久, 他才用一種近乎于冷漠的聲音低聲說道：

“你們不會相信的，沒有任何人會相信我們。”

“但是你還是會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艾倫用肯定的話語說道。

卡爾文的眼睛閃爍了一下，眼底那一叢火焰仿佛燃燒的更加旺盛了。

疲憊的治安官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艾倫身側的蒼白男人, 然後冷漠地低語道：“你确定嗎？所有知道這件事情的人要麽就已經不存在了, 要麽就已經忘記這件事情了……”

說完這句話他緊接着又補充了一句：“或者說，在他們遺忘之後……他們依然會在不久之後‘消失’。”

說完，他又多看了雷蒙德一眼。

艾倫沒吭聲，可卡爾文卻像是已經知道了一切。

他點了點頭, 然後低語道：“這就是為什麽你們會來到這裏, 對嗎。”

艾倫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卡爾文，但雷蒙德還是因為他們兩個人的對話肉眼可見地變得不安起來。

“艾倫？”

雷蒙德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身形微微顫抖。之前還顯得沉默, 可靠且強壯的男人，在這一刻竟然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帳篷裏顯得格外沉重。

艾倫可以感覺到雷蒙德正望着自己。

“雷蒙德……”

他回應了對方之前的呼喚。然後他便看着雷蒙德踉踉跄跄地往後退了幾步。

對上艾倫的視線, 雷蒙德臉色蒼白, 眼神濕潤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

其實之前他們就已經讨論過同樣的問題, 但這一次，也許是因為卡爾文與艾倫之間氣氛的嚴肅性，雷蒙德看上去狀況很糟糕。他像是被吓壞了。

雷蒙德壓低了聲音，宛若不小心打破了杯子的孩童那樣小聲的對艾倫低聲嗫嚅道：“可是我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雷蒙德并沒有錯認卡爾文話語中隐晦的指控。

看到雷蒙德那副模樣, 艾倫心底頓時湧起了一陣酸澀, 出于一種微妙的心情。他在雷蒙德搖搖欲墜的時候, 握緊了對方的手，然後他擋在了雷蒙德的面前，遮住了來自于卡爾文的尖銳視線。

“哦，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卡爾文緩慢而刻意地重複着雷蒙德的話語。

艾倫喉頭一哽，他垂下眼簾，非常小聲地替雷蒙德解釋了起來：“雷蒙德是當初那場戰役的唯一幸存者，他扛過了納迦人的攻擊，他甚至帶領着納迦人的皇帝進入了時間囊泡。雖然對于我們來說，時間只過去了短短的三年，可對于他來說，他卻已經在極致的寂靜與混亂之中度過了将近百年的時光……他确實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

讓艾倫沒有想到的是，之前還顯得很是平靜的卡爾文，在聽到艾倫口中的弑君之戰之後，忽然發出了一聲輕蔑的嘲笑。

對于人類來說無比重要的那場戰役，對于他來說卻像是一個莫大的笑話。

“艾倫，你看，這就是為什麽我說，沒有人會相信我們的緣故了”

卡爾文凝視在驚訝的艾倫，靜靜地說道

“卡爾文？”

“地球人是怎麽形容我們這片星域的呢……讓我來猜一猜吧，他們會說這裏飽受戰亂……他們會說，如果不是有地球人，我們可能早就已經死在納迦人的襲擊下了，對嗎？”

卡爾文神經質地用諷刺語調說道。

……

聽到卡爾文尖銳的話語，艾倫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回應對方。

他感覺自己的背後竄過一抹涼意，就像是有一條毒蛇，正沿着他的背脊緩緩向下。

為什麽卡爾文會突然提起這個？難道就連這個也是假的嗎？這……這未免也……

卡爾文也沒有在意艾倫的沉默，他自顧自地繼續開口道。

“艾倫，你知道嗎？其實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說……來自于太陽系的那顆星球上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侵略者……”

卡爾文依稀還記得，在太陽系人類尚未來到這片遙遠偏僻的星系之前的情況。

好吧，必須承認一點，域外之民的生活情況确實并不怎麽樣——當然，在那個時候，域外之民可不會用“域外之民”來形容自己。

他們是雷納斯人，是梅卡尼尼卡星人，是摩摩人，是亞達人……

人類勢力範圍尚未抵達這裏，困擾着這些人的是無比艱苦的生存環境，暴虐且變化莫測的大自然，以及在航線中越來越猖獗的星際海盜……

至于納迦——這些擁有的觸手，體型巨大，柔軟卻古怪的外星人，實際上已經是所有困擾中最遙遠的那一位。

疲于奔命，連生存都十分困難的時候，納迦人絕對不是域外之民的首要問題，畢竟這群納迦人實際上相當的安靜，而且它們捕食的對象通常都是大型的星際生物而非地表活動的普通人。

甚至在某些部族的傳言中，這些納迦人其實對所有的人型生物都頗為寬容。。

“你知道嗎？有的時候，當我們被那群該死的飛蛭追殺的時候，甚至會躲到納迦人殘留的洞穴借由納迦人的粘液來逃避那群該死的軟體動物……因為納迦人很少注意到人類這種體型渺小的外星生物，那一片區域對于人類來說，我的意思是……對于域外之民來說，有納迦人反而變得比沒有更加安全，更加安心。”。

提到過去的事情，卡爾文甚至發出了一聲輕輕的笑聲。

納迦人到來之後，域外之民們迎來了一小段跟其他生物相安無事的平靜生活。

但不管怎麽說，猖獗的海盜，心思叵測，難以理解的外星人自始至終對于他們來說都是困擾。

也正是基于這種考慮，在地球聯合政府找到雷納斯人，梅卡尼尼卡人，摩摩人，亞達人……的衆多長老和領主進行溝通的時候，域外之民并沒有任何抵觸。

甚至在地球聯合政府提出将域外之民的星球接納進地球文明聯盟的時候，這些曾經的獨立星球的領導者們也在長久的考慮之後答應。

畢竟在那個時候，聯合政府提出來的所有條件都相當優厚。

接下來一切看上去都很不錯，地球人派來的軍隊在這偏遠的星系修建了巨大的軍事堡壘，海盜們開始遷移，前往更加混亂，更加遙遠的區域進行活動。

而更加先進，更加文明的太陽系地球人，也開始對古老偏遠的域外之民們實施慈善援助，許多人就是經由這段時間的援助學會了人類通用語……

“一切都是如此完美，我們本以為我們和地球人的關系會融洽，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地球文明的一員。直到有一天，地球人忽然告訴我們，納迦人要襲擊我們。地球人向所有擁有自治權的星球發起了征召，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地球人的資源供應星球……”

卡爾文的聲音漸漸變得尖銳起來。

“最開始，我們一直以為地球人只是不太了解我們這邊的實際情況。”

域外之民的衆多種族在事态發展的初期，甚至都沒有對“納迦人襲擊”這件事起疑。

他們以一種配合的态度，竭盡全力的為那群遠離家鄉的地球太空軍提供力所能及的資源，但很快，他們就意識到，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征召，原始的自治星已經無力負擔地球軍隊提出的那些要求。

族群內部的矛盾開始升級，各種各樣的疑惑也接踵而來。

為什麽他們從未看到任何戰争的火光。

為什麽，一直以來都相當安靜的納迦人……會在地球人抵達後忽然開始襲擊原本與它們相安無事的域外之民？

一旦開始起疑之後，許多事情就變得格外明顯。

“我們努力地告訴地球人，納迦人從來都沒有襲擊過我們。有的時候，它們甚至是友善的……可是無論怎麽說，地球人卻将我們的反饋視若無物。漸漸的，人們已經開始意識到情況不對，那群混蛋也逐漸撕下了僞善的面具。這讓我們開始感到憤慨，畢竟在簽訂合約的時候，這群人态度可完全不一樣……一些焦躁的部族開始提出，他們要前往地球，對軍部在邊境星系進行的不符合條約的行為進行申訴，可就在這個時候，猜猜發生了什麽……”

“那些年……在邊境星域，自治星球或多或少都出現了問題。”

艾倫用無比虛弱的語調，輕聲地回答道。

“是啊，大家都出現了問題。我的母星雷納斯星球出現了幾乎将整個星球的人民全部滅絕的瘟疫，我們熟悉并且相鄰的星球，那些自治星球陸陸續續傳來了消息——納迦人突然之間襲擊了他們，甚至将他們全部屠殺殆盡……”卡爾文的眼睛裏燃燒着異色，“可是我們都很清楚——”

“實際上那根本就不是納迦人。”

艾倫的臉色鐵青，他看一下卡爾文，然後小聲地補充道。

卡爾文長長的嘆息了一口氣，時隔如此多年，在如此深厚的血仇之後，提起納迦人……還有地球聯合政府當初的陰謀，卡爾文顯得格外冷靜。

“在雷納斯星球被瘟疫襲擊之後，地球聯合政府向我們提出，可以将絕大多數雷納斯人接入地球人修建的基地裏。當時我們并沒有察覺到問題……女神族的人，在地球基地裏的待遇一直都很不錯。而在當時，雷納斯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地球人之所以會如此和藹可親，純粹是因為安雅人與我們信仰着同一位女神……他們唯一擔心的，就是安雅人會意識到他們做了什麽……”

“當時我的部族甚至對地球人的慷慨非常感激……我差點也跟我的部族一樣，成為地球聯合政府豢養在宇宙中的人形寵物。我當時什麽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未婚妻還在另外一顆星球上，美吉利星，你知道嗎？”

卡爾文擡頭看了艾倫一眼，在看到艾倫臉上的茫然之後，他微笑了一下。

“那個星球很小。”他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總之，我拒絕了地球人的邀請，私自前往美吉利星去找她，哦，對了，我是不是忘記告訴你了，我的未婚妻非常漂亮，對其他人總是很溫柔，對我卻非常的兇……一直到跟她分開的前一天，我還在她吵架……”

卡爾文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在暗淡的光線之下，他的眼底有一抹晶瑩的淚光。

艾倫以為他哭了，但當卡爾文再次擡眼的時候，他的表情已經恢複了之前的冷漠，就仿佛艾倫之前看到的悲痛，只不過是幻覺一樣。

“我告訴自己，我得找到她，然後我會帶她一同前往地球人為雷納斯人準備的基地。一切都很順利，至少看上去是那樣，我是偷偷從瘟疫區前往美吉麗的，所以我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我把飛行器藏在了一個偏僻的角落裏，也從來沒有在美吉利的公共系統中表明身份，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活了下來……抵達美吉麗的第2天，天空就變紅了，我可以看到遷躍産生的沖擊波出現在了銀紅色的天空之中，緊接着是地球人的戰艦……”

說到這裏，卡爾文猛然間轉過頭，直勾勾地看向艾倫。

他的聲音比之前更加低沉，更加冷靜。

“……從來都沒有納迦人，從來都沒有……襲擊偏遠星系自治星球的，從來都只有地球人……”

卡爾文喃喃地說道。

在雷納斯星球上，地球人采用了瘟疫攻擊。

可美吉利星的人民就沒有那麽好的待遇了。

美吉利的文明測定等級很低，只有一些相當傳統的原始部族，其中有絕大部分甚至都不會人類通用語，以至于即便他們中有人可以臨時逃脫地球戰艦的追殺，他們也很難及時向更高層次的文明進行求救和申訴。

回想起當初發生在美吉麗星球上的一切，卡爾文打了一個寒顫，仿佛又聞到了那股濃濃的血腥味。

那些地球人——那些穿着軍服的地球人——就在卡爾文的面前，将所有人都殺光了。

“……我躲在草叢裏，看着那些人在那些屍體上方傾倒粘液。而我的未婚妻，那個姑娘，她直接死在了我的面前。臨死之前她一直在喃喃低語，那些地球人一直以為她是在求饒，但他們不知道，其實她一直在告訴我，不要發出聲音，不要出去，不要救她。因為一旦我出去了，我也即将成為屍體中的一員……是的，這就是我，我躲在草叢裏，看着我所愛的姑娘死在我的面前，我是在她的掩護下活下來的………”

在屠殺結束之後，雷蒙德找了個機會找到了自己藏在角落裏的飛行器。

他在女神的保佑下平安且隐秘地回到了雷納斯星球，接着作為女神族比較重要的權貴，進入了天女座人類軍事基地。

也就是在地球人的軍事基地裏，卡爾文看到了那些來自于地球人發布的新聞。

他終于明白了，在屠殺發生的那一夜，地球人在美吉麗星上傾倒的粘液究竟是做什麽用的。

“……你是說，所有納迦人入侵的證據……都是都是假的？”

艾倫恍惚地問道。

“沒錯……一切都是假的……”卡爾文喃喃地說道，“想想看，這是多麽合算的一筆生意啊。地球人的戰艦壓根兒就不需要跟納迦人進行戰争，他們只需要在納迦人經過的地方收集一些它們留下來的黏液……然後，他們就這樣輕而易舉的将偏遠星系裏的自然星球劃歸為被納迦人襲擊後的廢墟星球。沒有人存活，或者是沒有足夠的族群可以即對原始星球進行管理和重新規劃，地球人的軍部好心地将這些星球劃定為了資源星——然後，那些本應該收到保護的自治星，就這樣變成了地球聯合政府的資源。”

“想想看吧，艾倫，你就連我們的星球，我們的故鄉，都已經成為了軍部的資産。那麽我們這些流落在外的人……又怎麽可能逃過成為物資的命運呢？想要活下去，就必須進入地球人的軍事基地。而要進入軍事基地，除非像我這樣擁有一定的地位或者是宗族保證，不然的話，唯一可以在這裏活下來的方式，就是成為合法的奴隸。”

“……地球人擔心安雅人追究聯盟的種族滅絕的詳細原因，讓我成為了管理中軸區的治安官，于是，我開始管理我曾經的同胞，曾經的朋友，曾經的敵人。我們曾經為了許多事情，鬥争過上百年上千年，可最終我們都變成了同樣的人。我們擁有了同樣的身份——我們都是域外之民，我們都是低等生物，我們都失去了家園，然後我們……我們只能像是流浪狗一樣悲慘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