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銀冊

閑話敘罷,兩個人便去雜物間取出木桶,啓開了院門。

推門處,迎面湧進一陣涼風,吹得二人衣袂亂飛,她們不約而同收住腳,攏鬓理衣。

正當此時,西廂門簾忽地一挑,劉喜蓮打着哈欠走了出來。

今日恰輪到她當值。

“劉姑姑早。”二人忙小心問好。

劉喜蓮似仍未醒足,眼睛底下挂着青,一手掩嘴,另一手便不耐煩地沖她們揮了幾揮,趕蒼蠅似地:“罷了罷了,快去擡水,回來早早吃了飯,完了還得學規矩呢。”

因她兩個将要随張婕妤參加每月一次的仁壽宮請安,故這幾日正在重學宮規,由錢、王二人親自教導。

見劉喜蓮一臉不高興,紅藥與紅柳悄悄對視一眼,皆不敢說話。

自被張婕妤責罰後,劉喜蓮的脾氣一日壞似一日,連羅喜翠都繞着她走,紅藥她們更不會招惹她了,很快便擡着木桶出了門。

金海橋東共有兩處水井,東首的那處離着冷香閣近些,卻也在百步開外,去時容易,然擔着水回來,卻是挺重的活計。

從前,這些皆是劉喜蓮、羅喜翠的差事,如今紅藥她們來了,她二人才算輕省些。

這其實也是因了在金海橋一帶,妃嫔們位份低,才會由宮人自行取水,換作東西六宮,卻是有人送水上門的。

至于乾東西五所,因建昭帝無子,那地方給幾位年老體面的女官住着,平素也有人送水。

紅藥她們來到井邊時,井欄前已排起了長隊,三三兩兩的小宮人聚在一處,有說閑話的,有吃零嘴兒的,也有靠樹打盹的。

兩個人左右看看,挑了個人少的地方站着,并不與人交談。

她兩個皆是外來的,行止與金海橋的仆役不大一樣,那些人也不愛理她們,顧自聊得熱鬧。

“你們聽說了嗎?吳美人被送回西苑去了。”說話的是個身材微豐的宮女,一身末等服色,瞧着未滿雙十,說起話來眉眼亂動,一看就是個心思靈活的。

因離得不遠,又在下風口,紅藥将這話聽了個正着。

她立時豎起了耳朵。

此事了局如何,她已然記不太清了,而今聽聞,自是欲知詳情。

那微豐宮人才一說罷,另一個同樣也穿着末等服色、瘦長臉、年約十六七的宮人,便拍着沒二兩肉的胸脯道:“吓,這事兒我也是才聽人說起來的,真真的教人害怕。那吳美人手上的銀冊子都沒焐熱,一轉眼兒就涼了。”

大齊祖制,皇後金冊金寶、貴妃金冊金印、妃只有金冊,嫔及以下則為銀冊。

吳美人的銀冊都被收了回去,人也送回了西苑,此即表明,她是要重新做回沒有位份的淑女了,再想熬出頭,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至此,紅藥心頭的最後一點疑惑,煙消雲散。

看起來,吳美人最後了無聲息,便應在了此處。

“我還聽人說起了件事兒。”那細瘦宮人又道,一面往四下看了看,樣子很是神秘:“聽說,那梁美人其實是冤枉的,吳美人起疹子的事并不與她相幹,是有別的人将雞蛋混在了甜羹裏頭。”

“喲,那梁美人可就太冤了,平白挨了頓打。”先頭那眉眼靈活的宮人說道,一臉地大驚小怪。

細瘦宮人頓了頓,忽又握着嘴笑:“我還聽說,吳美人……哎呀錯了,現在人家是吳淑女了……這吳淑女呀,也是自作孽,興沖沖打上掃紅軒,卻是欺人不成,反吃了大虧。”

“喲,這話又怎麽講?”微豐宮人誇張地道,一雙眼睛睜得老大。

另幾個宮人亦追問:“這是怎麽回事呀,你說說。”

那細瘦宮人擠眉弄眼地道:“聽說啊,那齊司正帶人把兩位主子拉開的時候,梁美人是好人有好報,也就蹭破了點兒皮,吳淑女可是連衣裳都掉下來了呢,險些便要光腚見人,可見惡人必遭天報應。”

衆女盡皆“吃吃”笑了起來,那微豐宮人便作勢要打,口中嗔道:“好好兒地怎麽說起這些來了,也不知道害臊。”

“吳淑女都不怕害臊,我又怕甚?”細眼宮人挺了挺一馬平川的胸,完全沒當回事。

吳淑女已然被踩下去了,怎麽議論都不相幹,梁美人卻是毫發無損,聽說皇後娘娘還憐她平白受了冤屈呢,說不得往後就有一場大造化,所以,這群宮人言來語去間,并無對她的不敬,只将那吳淑女一通編排。

紅藥一面聽,一面感慨。

前世時,她真是傻到了家,一直以為金海橋的宮人個個膽大包天,什麽都敢說。此際她方知曉,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人家門兒清。

聽了一耳朵閑話,那天光已然微明,紅藥與紅柳排上隊,汲井而回,行至半路,便見東邊的天空黑雲如墨,只透出一線細長的白亮。

風越發涼了。

紅藥極目遠眺,驀覺面上一涼。

落雨了。

不知何時,半空裏飄起細細的水沫子,如墜絮、似飛花,被風拂得四處亂飛,撲上面頰時,亦是軟綿綿、毛茸茸,比那牛毫更細。

“這雨真下起來了。”紅柳道,一面拿肩膀蹭了蹭散落在耳旁的碎發,喘息聲有些粗重。

桶裏裝了大半桶的水,極重,兩個人擡着都很吃力。

紅藥亦喘着大氣道:“咱們快着些,到了門檐下頭就好了。”

二人勉力快步而行,不消多時,便已行至門前。

直至此時,兩個人才同時松了口氣,将木桶擱在門邊,停下來略作歇息。

紅藥回頭望去,見那雨絲仍舊慢悠悠地向下飄,疏落而輕盈,不像雨,倒像在下雪。

“呀,我的鞋!”耳畔驀地響起一聲輕呼。

紅藥神情一滞,随後,慢慢轉過了頭。

紅柳正皺眉看着腳上的鞋。

簇新的寶藍鞋面兒上,不知何時,竟濺上了好些黑泥,瞧來十分紮眼。

紅藥有一瞬間的恍惚。

許多久遠之前的記憶,在這一刻陡然奔湧而至,與眼前的畫面漸漸重合,先時模糊,而後,逐次清晰。

她确實沒記錯。

事發之日,正是今日,此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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