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雨霁
“……等到了我們的地盤兒,想怎麽整治這小蹄子,還不是手到擒來之事?”
回想着幹娘的話語,紅柳心頭一片火熱,旋即又冷靜了下去。
直到現在她都不明白,紅衣是從何處聽到的風聲?
按說,此事所知者極少,鄧壽容也是因了寧妃娘娘賞的體面,這才提前得知。
可薛紅衣竟也知道了這事,委實令人起疑。
之所以篤定紅衣對這件秘事知悉,卻是因為,她此番舍下血本買通羅喜翠,只是為了頂掉紅柳或紅藥中的一個,若非聽聞了“那個消息”,她又何至于如此大費周章?
鄧壽容嘗言,紅衣的背後,可能還有別人,否則,就憑她一個末等宮女,哪裏來的能為,得知這等秘事?
而再往下想,則這人既也聽到風聲,其身份或許便不一般,因此,在未有十足把握之前,還是按兵不動為上。
且,比起紅衣的來歷,四月初一,才是關鍵。
紅柳垂在桌下的手,不住摩挲着袖畔銀镯。
仁壽宮之行,是她攀上高枝的最好機會,絕不能錯過!
而為穩妥起見,與其令紅衣謀劃落空,倒不如将計就計,将紅藥陷進去。如此一來,紅衣心願既成,想也不會再生事端,則紅柳亦得安泰。
“此乃移禍江東之計,便教她得逞一時,咱們也省心。”
鄧壽容的語聲猶在耳畔,紅柳此時思及,既佩且感,深覺幹娘待自己不薄,這法子亦十分周全。
“紅藥傷得如何了?”羅喜翠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問罷了,又怕紅柳誤會,忙解釋地道:“哦,我也就這麽一問,今兒忙得顧頭不顧尾的,倒沒去你們那屋瞧瞧。我就怕她這一病,你也跟着受累。”
紅柳正沉浸在心緒中,聞言并未當回事,只随意地道:“羅姑姑問我,我卻也不知。只恍惚聽紅棉說了一嘴,道是紅藥怕要養上一、兩個月才能好。”
“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可不得養着麽。”羅喜翠面上讪讪,心底卻是一嘆。
紅藥可也倒黴,遇見這兩個不好相與的,一個有心算計、一個順水推舟,反叫她成了墊腳的那塊石頭,偏此事原不與她相幹。
真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羅喜翠微微擡頭,觑了一眼紅柳淡漠的臉,心下不免咂舌:
這還沒怎麽着呢,便鬥得你死我活地,小小年紀,已然涼薄如斯,長大了還了得?
這撥“紅”字輩,委實不簡單。
燭光之下,她眼神閃爍,一臉地若有所思。
紅柳此時亦正暗自盤算。
紅藥摔傷,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之事。
首先,紅柳與紅衣各得其所,相安無事;其次,紅藥本就毫無根基,縱使得了這機緣,怕也守不住,倒不如早早抽身退步,還能得個安穩;再次,劉喜蓮刻薄成性,紅柳素來厭她,如今她吃了大虧,紅柳自是趁願。
“紅衣那裏,還要煩請羅姑姑再幫我看着些。”片刻後,紅柳擡起頭,鄭重其事地道。
羅喜翠自是滿口應下:“這你放心,我會留意着的,後兒就到日子了,且又才出了那麽大個漏子,主子正惱着呢,我要是她,肯定先把尾巴夾起來再說。”
紅柳點了點頭,面上卻無一絲笑容:“話雖如此,到底不得不防,萬一她再生別事,一時半刻的又如何找補得回來?少不得請姑姑替我多盯着她些,最好多給她找些差事做,讓她沒空理會旁的。”
“放心吧,都在我身上,管教她忙得腳不點地、沾枕就着。”羅喜翠拍着胸脯打包票,心下卻另起主意。
鄧壽容不肯動紅衣,說不得這紅衣也不簡單,這卻也好,恰好夠她兩頭吃,多撈些好處,何樂而不為?
微垂着首,羅喜翠目中盡是算計。
紅柳淡淡掃她一眼,不動聲色。
她能猜出羅喜翠在想什麽。
不過井底蛙罷了,只知眼前方寸得失,渾不覺外面早已天翻地覆,竟還以為這是長長久久之計呢,殊不知,此一去,紅柳與紅衣,便再也不會回到冷香閣了。
她們自有她們的去處。
屋中安靜下來,燭火幽微,将兩張各懷心思的臉,映得忽明忽滅。
春雨潺潺,全不識人間悲喜,兀自輕拂楊柳、漫掃落英,淅淅瀝瀝,點滴到天明。
這場雨直下了兩日,到得四月初一,天光放晴,滿世界春色耀目,東風浩蕩、散去閑雲,天空宛若一塊巨大的翡翠,剔透而又明淨。
當紅藥端着劉喜蓮故意遲送出來的貢桶,迎着朝陽,歡歡喜喜走向大淨房時,張婕妤一行,已然抵達了東六宮外南北長街的東首,再往前便是蹈和門,而過得此門,便是仁壽宮了。
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履,張婕妤面含淺笑,款款而行。
然而,尚未踏上那漢白玉石階,迎頭忽一陣香風襲來,桂花頭油、玫瑰膏子、芙蓉花露、茉莉香粉……
也不知混了多少種的香氣,直醺得那東風也粘稠不堪,兜住人的頭臉,一呼一吸間,盡是龐雜而又古怪的香味。
紅衣不曾防備,險些便被這香氣給掀了個跟頭,鼻端更是一陣作癢,她咬緊牙關,費了好大力氣,才将個噴嚏給忍住。
紅柳卻是早得人知會,行至此處時,便始終微微垂首,讓過了這陣風頭,又将呼吸放得極淺,并不曾着了道兒去。
張婕妤也被熏得夠嗆。
她将帕子掩住口鼻,引頸顧盼,卻見前頭不遠處,幾個裙帶飄拂、珠環翠繞的身影,正自轉過宮門後的大影壁。
“是鹹福宮并永寧宮的幾位娘娘。”錢壽芳适時輕語。
鹹福、永寧二宮,住着和嫔、僖嫔、良嫔并三位昭儀,論位份,個個都壓了張婕妤好幾個頭。
張婕妤輕輕“唔”了一聲,眼見得那幾人閃進影壁,方才“嗤”地一笑,輕聲道:“這味兒大的,三裏地外都能聞見,有那不知道的,還當宮裏開了香粉胭脂鋪子呢。”
說着,将衣袖拂了拂,又是輕輕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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