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雁字回時
日子這般過了一月,便到了回去的日子。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沐了浴,挽了頭發。從簾子後面出來的時候,茶幾邊的人力道不穩碎了杯子。
屋裏有片刻靜谧。
女子走過去坐下,倒了茶喝。
兩個人都未說話。
“上面下雪了嗎?”
“未曾。”
女子點點頭,啜了一口茶。
這樣一呆,便到了日落時分。
她想,再晚天就黑了,夜路可不好走。
女子逗着游進來的小魚兒,時間一晃,便可瞧見屋外珍珠發的光。
坐累了,人趴在桌上,側着臉繼續逗着小魚兒玩。
屋裏的光不能再黑了,她說:“我睡覺了。”
“嗯。”
她起身朝裏面走去,一身白衣借着珍珠的光芒耀耀生輝。
茶幾邊的人坐在那裏,守了一夜。
第二日他們回到地面的時候下了很大的雪,從早上下到傍晚,天昏昏沉沉,像是還要下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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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得直往雪絨裏鑽,披風裹了兩層,只露出一雙眼睛來。
“這個冬天倒是極冷。”她捂在白貍皮裏,說話都甕聲甕氣。身旁的人拉着她,極小心地走。
走了半個時辰,便看見籬笆院子了。屋裏透了燈光,在雪夜裏額外溫暖。身旁的人吻了吻她額頭,道:“我陪你進去。”女子瞧見那光,好半天沒動作。握着的手似在抖,她松了那人,跌跌撞撞朝院子跑去。身後的人看了看自己的手,立在那裏沒有走。
他不是凡人,自然可以透過重重阻礙看清那屋裏的有人。
自然能聽到——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殷其雷,在南山之側……何斯違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違斯?莫或遑處……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歌謠旖旎,唱的人聲線低沉溫柔,帶着震顫靈魂的暖意…………
她的聲音帶着哭意——“雲望……”像是苦鹹的淚滴在他心裏,腌得一顆心緊緊皺起來。
沈雲望,他們相依為命十四年,她等了他整整十載。十四歲到二十四,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時光,她耗在無盡的等待中,只為他離開時的兩個字——等我。
女子推開門,屋裏的人轉過身來,一身青衣,繡着暗月金邊,身前挂着玉佩,刻着“相”,玉扣黑發,眉目清俊,凝望着她。
“清泱。”他喚,“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女子撲上去,狠狠抱住他。“雲望,雲望,雲望……”聲音漸漸嗚咽,透着小女兒的委屈和怨。
男子裹緊了懷裏的人:“我回來了……”
玄鳥落在一旁的樹枝上,尾尖和翅尖的白羽散着淡淡光。
“……這一世,你便放了她吧。”
雪又開始下,落在那人身上,一身白衣像是要融進雪裏。
“我放了她,誰來放了我?”
這一世,注定好的。不管怎麽找,有人先他一步,找着了她。
這紅線,莫非當真是牽了誰便愛上誰嗎?你當初這般愛我,便只是因為這紅線将我二人捆在一起嗎?
“九世情緣已盡,你這般纏着不放……會害了她。”
“早已是不歸路,多捱一世又何妨。”男子的面容隐在黑夜裏,不辨神色,聽聲音倒像是在笑,“她受怎樣的苦,我便百倍受之,她世世輪回,我便世世陪她。”
“只是這愛——”
她今生給了我,便得永遠給我。別人一分一毫,一厘一點,不,半點都不許得。神得弑神,佛取滅佛。
她清泱,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只屬于他颀華一個人。
“瘋子!!!”玄鳥從樹枝上下來,落地成人形,她瞪着那人。
“你害了她三世,每世活不過二五,你瞧瞧她,她是什麽人?!最不該懼冷的人,卻因為在露天夜裏呆了一天便生了病,若我不銜珠子給她,她便死了!那麽喜歡雪的人,卻因為冷,裹了兩件狐裘,連雪花沫子都碰不得,你若真愛她,你就……”玄色望着那人,猩紅的眼在一片白茫茫中顯得詭谲。
“你…………”她瞧見那人紅色的眼,神色複雜,“……她這一世,注定不會愛你,你又何苦……”
男子擡起頭來,伸手覆住那雙眼睛,擋了飄下來的雪花,嘴角是帶笑的。
“……若是能放,早幾世便放了。我已成魔,魔便是她……如何放?”
聲音漸漸飄渺,随着那襲白衣散在風雪裏。他推開門,門“吱呀”一聲響,屋裏的燈光閃了閃。那橘黃色的光,一直亮到半夜。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泱起來,便看到外面椅子上躺着一個人,師爺椅已經搖不動了,被凍在雪地裏,那人被厚厚的白雪埋了,早已瞧不清面目。她跑出去,将厚雪扒開,雪中露出一張清絕冷凝的臉,她笑:“報了恩,為何還上來?”一雙眼睛清清亮亮,映着天地蒼茫。女子也不要人回答,笑吟吟問道:“我要去京城了,你去不去?”那嬌羞朝氣的樣子,恍惚可以看見她的十四歲。
他動了動手,落下揚揚灑灑一堆雪,白色的人伸手拂去她眉上的雪花。
“自然是去的。”
她點點頭,起了身,拂去身上的落雪,進了屋。
“雲望,有人和我們一塊兒去……”
他閉了眼,身上的厚雪消失了,凍住椅角的冰不見了,師爺椅搖起來,雪花飄在他上方,沒有落下來。旁邊的師爺椅被厚厚的積雪蓋住,快要看不出是什麽了。
沈雲望,當朝宰相,十年前高中狀元,殿試上得皇帝贊賞,從此平步青雲,官至宰相。他衣錦還鄉,帶回的賞賜從村西排到村東,家家戶戶,見者有份。
孫大娘穿着新做的襖子來看她,是歡喜的。
“先生,你等着了……”聲線在抖,眼眶紅着。
她笑,将桌上的镯子套在孫大娘手上,也不說話。
待人走了,旁邊的人啜着茶,看着她搖頭。
“胡鬧。那是聘禮,随随便便怎就給了他人?”老坑翡翠,千金難求,這世上只此一只。
“這村裏的人都待我極好,孫大娘更不用說,十餘年來一直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我手上有了好東西,用不着,不給她給誰?”
沈雲望将腰前的玉佩取下來,放入她手中。
“這可不許亂給了。”
她撫着“相”字,問道:“我若在京城犯了法,這玉佩救我不救?”
“它便是我,清泱。”他凝着她道,“這世間,你只要不惹最上面那個人,沒人困得住你。”
“我惹皇帝做什麽。”她将頭湊近人懷裏,拱了拱,“雲望,你身上好香。”
“胡說。”沈雲望敲了敲她,“我一個七尺男兒,不塗脂抹粉,哪兒來香氣……”
“……就香。”
“女孩家家,賴在男子懷裏成何體統。”
“那你抱我作甚?”
“你若不賴着我,我如何抱得你?”
“我賴着你,與你抱着我有何幹系?”
椅子上的人閉着眼噙着笑,搖啊搖,天地風雪,簌簌如塵。墓碑上停着一只黑色的鳥,碑前的酒已經結冰了。
他睜了眼,擡手拭去唇邊的血,眯眼看了看。“像不像那一世染紅她白袍子的血呢,玄色?”
“不像。”
“怎麽不像?”那唇好像更紅了,眼角的弧度似變得細長起來。
“那世她心心念念全是你卻死在你手中,那血,她不願見到。”
“我若知道是她,又怎會下得去手?”
“你為何不知道是她?”
“……不知。”
是的,他不知道。直至現在,他依舊不知。明明就是她,為何又不是她。
時間一晃便是半月,這半月,屋外的人依舊呆在屋外,屋裏的人依舊呆在屋裏。大雪隔幾天下一次,女子隔幾天出來扒一次雪,不至于讓人活活埋了。屋裏的人将柴火添得旺盛,噼裏啪啦響,映着女子紅彤彤的臉火光閃爍的眼睛。
“年前可願走?”
“不走。”
“好。”
三道加急文書,隔三日便來一道。內容都是一樣的——朝中無相,成何體統。他看了,随手丢在一邊,幫着穿白裙子的人折菜。
“怎的穿上白色了?”
“好看不好看?”
“好看。”
女子笑。
又過了大半月,進來送文書的人擡眼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出去。”男子将他送來的文書丢在一邊,閉着眼養神。
官員退下。
“你可在京城娶了公主為妻?”
男子睜眼,“未曾。怎的問這個?”
“那皇上為何如此催你?”
男子笑了,“因為沈雲望德才無雙,朝中少了他一日都不行。”
女子眯眼笑。
這一捱,便捱到除夕。
京城裏帶回的煙花确實比小城裏買的好看,姹紫嫣紅,嘭嘭作響,震得人耳聾。
兩個人出了屋站在廊上看滿天煙火,椅子上積的雪像有上一日了。
門外駛來一輛馬車,普通的靛色帳子,駕馬的人“籲——”,就在他們門前停下了。
沈雲望失了一瞬的神。清泱去了竈房看蒸的魚。
“不請人進來坐一坐?”
沈雲望愣了愣,“誰?”
“外面的人。”清泱将魚端出鍋,“怕是趕着回家沒來得及的。”
“不用。”
“哦。”
“屋外的人呢?”
“誰?”
“椅子上的人。”他幫着人端菜,“不見一日了。”
“不知。”清泱嘀咕,“……怕是被人捉住做蒸魚了。”
兩人一起吃了飯,收拾好了坐在桌邊守歲。
清泱累了,坐着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的像小雞啄米,漸漸地趴在桌上,睡着了。身旁的人拿着書看,見她趴下了,取了毯子蓋上,依舊坐在一邊看書。
“清泱。”有人喚她,她睜眼起身,看見白色的人就在身邊,他牽了她,“随我走。”兩個人一瞬間就到了河底。
桌上的人還是趴着。
“你今日沒被人捉去蒸魚?”女子怪聲怪氣。
白色的人笑,“我可是跟你說了的。”
“什麽時候?”
“早上。”
“千裏傳音?”
“嗯。”他取來一件黑色的風衣,裹住了白色的人,密不透風,只露出一張臉。女子也不問要去哪兒,跟着他走。到了一個結界,他将人裹進懷裏,“閉眼。”
感覺身邊圍着透不過氣的壓力,那人将她裹在懷中,好像擋了一切可怕的東西。片刻後他将人松開,牽着她往前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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