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馬齒苋粥
該是桃花開的季節,只是宮裏未種桃樹,賞不到一片好景,着實可惜。
再說許淮入朝為官,沈言之後來也見了他一回,不過他沒看見沈言之,依然是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腰挺得比誰都直,頭擡得比誰都高,看着倒是有趣,就是不知朝堂之上能不能容得下那看似剛正不阿的性子。
“公子!公子!不好了!公子!”
沈言之正進午膳,元寶從院子裏就開始高喊,然後猛地從門外竄進來,結果沒邁過門檻,啪唧一下狼狽地摔在了地上。樣子太過滑稽,沈言之差點噴飯,忙接過宮女手中的茶咽了一口,才收住笑容斥他。
“什麽事慌慌張張的,越來越不懂規矩!”
元寶連滾帶爬地從地上起來,喘着粗氣剛想說些什麽,見屋裏還有其他人,沒好氣地趕了她們出去,等人都走光了,才湊到沈言之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
語畢,沈言之撂下箸,不禁皺了眉頭,“可當真?不是出了什麽差錯?”
元寶道,“許禦醫親口說的,自然當真!他說最近漪瀾宮那邊常去太醫院拿藥,侍奉漪瀾宮的還正好是他的小徒弟,這才有機會悄悄看了一眼,發現是安胎藥,立即就來通報了”
沈言之的眉頭皺得越來越深,怎麽該有孕的遲遲沒有動靜,最不該有孕的說來就來?細想之下,肯定胎兒未穩,溫昭儀怕出了什麽差錯,才瞞下未報,想人不知鬼不覺得過了最危險的時候,到時才喜報陛下,順利生下皇嗣……
這算盤也打得太好了些,不過……倒是給了他可趁之機。
“要我說,溫昭儀運氣也太好了,我特意去尚寝局打聽,皇上左右也就喝醉那日去過她那兒一次,可皇後娘娘那兒,咱們也一直幫着,怎麽就一點兒動靜也不見——”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沈言之怒斥,就差拍桌子瞪眼睛。
元寶也着急,慌忙道,“肯定是不能留的,這事說容易不容易,說難也并非那麽難,只是缺個合适的人選罷了,要做還得趁消息還沒傳出去才行”
元寶這句話倒是說到沈言之心坎裏,确實,難便難在找誰去做,在漪瀾宮伺候又能做此事的人……
沈言之忽然站起身,到窗邊關緊窗戶,才轉身小聲吩咐道,“漪瀾宮有個宦官,臉上受了傷,常年帶着面具,莫透露消息,莫打草驚蛇”
元寶趕緊接過,點了點頭,“知道了,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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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言之坐在屋內,焦急地等了一天。從白天等到黃昏又等到天黑也沒見元寶回來,暗恨皇後不争氣,他給皇後的藥雖明面上催情之用,但對女子受孕也是大有益處,皇上每月十五十六都會去她宮裏,前前後後也有兩年了,但就是一點好消息都沒有。
可即便皇後生不出皇子,殊易的第一個孩子,也絕不能是她溫昭儀的。
“公子!公子!”,元寶的聲音将沈言之的思緒拉了回來,連口水都顧不得喝,連忙回禀,“這事兒可真是巧了,我還沒走到漪瀾宮呢,公子說的那個戴面具的人突然就竄出來了,他許是認識我,拽了我便走,問是不是公子托我去找他”
“什麽?”,沈言之皺眉,“然後呢?”
“我當然沒承認,不過他說若公子有事相托,他必鼎力相助”
沈言之面露疑色,元寶立即道,“他說他叫果子,幼時起便長得比男孩兒清秀些,被家人賣進宮裏做了宦官,豈知竟是越長越好看,後來被安排到漪瀾宮伺候,溫昭儀見他那張臉太招搖,便生生地毀了那張臉。他把面具拿下來給我瞧了,半張臉的疤,用什麽東西燙出來的,恐怖極了。他還讓我告訴公子溫昭儀懷孕一事,要公子拿主意”
沈言之聞之輕笑,“倒是有趣了……”
那果子定是聽聞沈言之和溫昭儀因珍珠粉的事情鬧了起來,方知二人不和,身處漪瀾宮知道溫昭儀懷孕一事也不難,若溫昭儀誕下皇嗣,她在宮裏的位置就不可同日而語了,若生的還是個小皇子,那麽到時候真正危險的就是沈言之。
興許果子料想到此,才想在沈言之這裏賭上一回。
“去查查,看他宮裏宮外有什麽親人沒有”
“來時查過了,宮外的家人自是沒聯系了,不過在宮裏好像有個妹妹,當差于尚儀局,聽仆熟識的宦官們說,兩人平日裏不常碰面,倒是有金銀吃食的來往,偶然被他們碰見了”
沈言之不由瞥了他一眼,淡笑道,“你倒是機敏了一回”
元寶嘿嘿笑了兩聲,突然被公子一誇,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也跟了公子這麽久了,怎麽也得有點兒長進不是,也虧了平日裏待那幫兔崽子們不薄,這才好打聽些”
“消息可靠?”,沈言之收了笑容,随手拿起茶盞,冷聲問。
“絕對可靠,仆怕他們不靠譜,便暗中跟着他,誰想到正好碰上他趁天黑給那宮女送東西,我遠遠瞧着看不清是什麽,但二人關系一定不簡單,也是因為跟着他,所以才回來晚了”
放下手中茶盞,從腰間解下一錢袋,扔給元寶,沈言之道,“再去找他,問問他可還有什麽親人好友,若說沒有便把這袋銀子給他,若言假話或将那妹妹托付于你——”
“仆明白”
元寶邪笑一聲,拿着銀袋子又出了門。
疑人不用,溫昭儀有了身孕,千鈞一發之際,一籌莫展之時,偏偏他恰巧不巧地出現肯助一臂之力,要沈言之不懷疑是不可能的。若他所言是真,這等死罪,一人赴死無憾無悔,為恐連累妹妹,他定會閉口不言,且看此人平日做派,便知他和妹妹的關系不足為外人道,所以隐瞞才是正常。
可若這事是個圈套,那他得想方設法把戲做足了,要麽故意搬出來莫須有的家人作為沈言之握在手裏的把柄,要麽就連那妹妹也是他的一顆棋子,為的只是得到沈言之的信任引他入套罷了。
但凡有一點蹊跷,此人都不能留。
夜半時分,元寶回來了,手上沒拿着銀袋。
沈言之提起一口氣,反倒夜不能寐,此事落定前,恐怕他都睡不好覺了。
其實在下這個決定之前,他也曾猶豫過,已經想不起那是什麽時候了,只模糊記得是哪年哪月的十七黎明,自己還睡着,殊易突然醉酒破門而入,也不知當時神志還清不清楚,強拉了自己起來擁入懷中,哭喪着臉對自己說,“皇後依舊未孕,朕登基五年了,還是沒什麽動靜……”
殊易不喜女色,卻偏偏按照祖制,每個月都去皇後宮裏。
沈言之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能有一個孩子。
雖然殊易比他還清楚将來太子的生母必須是皇後一定要是皇後,但如果知道溫昭儀有了身孕,又莫名其妙地沒了,或許更多的不是震怒,而是失望吧。
四日後,漪瀾宮突然炸開了鍋。
沈言之趕到時,看到殊易的轎辇停在宮外,不敢踏進去,也不敢面對殊易的神情,只能将轎辇停在不遠處,讓元寶去打聽裏面怎麽樣了。
聽說,溫昭儀是喝了碗馬齒苋粥後出事的,太醫院的禦醫們火急火燎地趕來,正在裏面商量對策,不過孩子大概是保不住了,馬齒苋本就會導致滑胎,溫昭儀又喝了滿滿的一大碗,即便禦醫們妙手回春宛如華佗再世,這孩子也很難救回來了。
再打聽才知道,溫昭儀進宮前慣愛喝那個,不過在宮裏是沒見過那東西的,許是禦廚想在溫昭儀這兒讨點好,才巴巴地做了送來,沒想到好心辦了壞事,竟遭來殺身之禍。
沈言之看到果子站在宮門口,這時也望向自己,朝自己笑了笑,笑得他毛骨悚然。
真是條妙計,整個宮廷上下除了禦醫、溫昭儀和她最親近的人,沒有人知道她懷孕一事,禦廚頂多算是過失之罪,更別提可能只是偶然在禦廚面前提過一嘴的果子了。
伸出手,從元寶那兒接過一個荷包,散着淡淡花香,雖從質地到繡工都不屬上品,但沈言之相信即便相隔數米遠,但果子一定能認出這荷包的主人。
果不其然,只見果子臉色一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朝沈言之深深地磕下了一個頭,他怎麽會不認得,他的妹妹每日佩戴在身上的貼身物,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元寶早就打聽清楚,原來這果子的妹妹今年剛過了二八妙齡,在尋常百姓家是要嫁人的年紀,只是踏進了宮廷,按規矩要等到二十五歲方能出宮,然而大多宮女到了那個時候随随便便被賜給侍衛也都是常事。且說那果子的妹妹被尚儀局的老宦官看中,眼見着就要搶去了做對食,想必果子也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以自己之命換妹妹平安。
沈言之再次看向果子,那雙無助渴求的眼神他再熟悉不過,有所托,有所求,有執念,即便犧牲性命也要護一人周全。
原以為他只是怨恨溫昭儀而為之,直到元寶打聽到他妹妹的事,沈言之才明白,果子是故意将他和妹妹暴露在元寶眼皮子底下,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露給沈言之,讓沈言之牢牢地抓住他的把柄,把妹妹的命運自己的性命全數交付給沈言之。
沈言之雖覺這法子愚蠢,但對于果子來說卻是最後的希望。
輕點頭,算是應了他的托付。
突然,漪瀾宮中傳來一陣喧鬧,緊接着便見禦廚被幾個侍衛拉了出來,鬼哭狼嚎地喊着饒命,被侍衛愈拖愈遠,漸漸消失在夜色中,估計,難逃一死。
沈言之不知此刻殊易是怎樣的神情,理智告訴他不該向前該回去,可這雙腿卻怎麽也邁不開步子。
沒過多久,殊易從宮內走了出來,正逢寧卿如聽聞消息趕至此。
沈言之雖站得遠,但也能真真切切地看到殊易是如何步履蹒跚,如何擡頭望向寧卿如,又是如何張開雙臂與他在寒夜裏彼此相擁。
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家。
沈言之似乎看到殊易在張嘴說些什麽,可他聽不清,只知他始終是局外人,他最不願看到的殊易的失望傷心,也是他親手帶給他的。
他如今或者将來的下場,真的沒什麽好怨的。
殊易抱着寧卿如,雙臂收緊,腦袋埋在他的懷裏,不顧周圍宮人注視,不顧寧卿如驚訝語塞。
他說,“朕的孩子……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也會是一種負擔,一種罪過,即便加上一句“為了你好”,也不能減少對一個人的傷害
沈言之(委屈):其實我不想這樣的……
我(摸頭):我知道……
沈言之(更委屈,掉眼淚):我真的不想這樣的……
我(再摸頭):別哭別哭,大家會理解你的,殊易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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