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往事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幕色四攏,天已漸黑。

展逸見他面色蒼白,雙唇無一絲血色,心中焦急,正想出聲提醒,孟臨卿卻在這個時候動了。

他閉了閉眼,緩慢的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已換上了一副凜然決絕的神情,像是下了什麽重要決心,毅然向裏走去。

展逸自然沒有再阻止。說到底他還是十五年來第一次踏進這裏,時光好似回到當年,有種揭開塵封往事的感覺。

許久無人居住的房屋隐透出荒涼沉寂的冷清,空氣中浮動的是經過歲月侵蝕的陳舊氣息。

古屋深深,沉澱了風雨的洗禮後,自給人一種不容接近的森嚴冷寒,像極某人。

孟臨卿走在前頭,他走得很慢,腳步輕緩,落地無聲,深不見底的雙眸裏已沒有任何情緒。他就像一個旁觀者,冷眼看着雨水浸濕的長廊,梅花落葉鋪滿的庭院,幾瞧不出原來顏色的欄杆,面上無悲無惱。雨氣蒼茫,盡管已踏上長廊,斜風細雨卻頻頻卷進長廊,他亦不管不顧,若無其事地行走在這安靜陰森的地方。

擡眼望去,院中的梅樹葉子落盡了,只剩幹枯枯的枝丫,像是臨死前的垂死掙紮,猙獰的刺入迷濛的煙水間。

而近處的欄杆經過這麽多年的風吹雨打,細看之下竟還有細小的裂痕,孟臨卿忍不住伸手輕抹上去,指尖傳來濕潤的觸感,寬大的衣袖從上面滑過,迅速染上一片深色。雖然不明顯,但确實是在悄無聲息的蔓延。

展逸也沒有出聲,隔着稍遠的距離靜靜站在一旁,望着他濃睫半掩的眼眸,突然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心口微微地抽痛。

孟臨卿,他所在意的臨卿,與周圍的寧靜深沉融為一體,外人無法親近他。

這情景,令他想起了哥哥展憐。

展憐比他大兩歲,對于這個哥哥,他竟然還能模糊記得他喜歡像個大人一樣動不動就蹙着眉,板着臉的樣子。

那也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當年皇帝疼他簡直到人神共憤的地步。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說得就是這種情況。

奈何孟若瑤卻不怎麽給他們父子相親的機會,說是要讓他從小學會獨立,單獨辟了一間房讓他住着,除了奶娘照顧,竟然從小到大甚至都沒有抱過一下。

她一心希望展憐長成自律自強的孩子,卻偏偏事與願違,也許是從小得到關愛太少的緣故,他反而更加渴望親人的疼愛,特別的黏人,見誰都要抱抱。

這麽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被大人冷落了,就只會委屈的哭,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珍珠似的滾滾滑下,也不敢大聲哭鬧,就這麽眼巴巴的看着你,用胖胖的小手揪着你的衣擺,這種情況下,任是鐵石心腸的人只怕心肝都要疼壞,何況是自己的親兒子。皇帝冒着惹惱心愛之人的風險都搶過來抱一抱的,簡直疼到了骨子裏。

次數多了,展憐這小皇子就愈發會撒嬌,宮裏無一人不寵着他,順着他的,終于有一次将孟若瑤徹底惹怒。

她話原本不多,那天竟然當着皇帝的面沉下臉來将展憐訓斥了一番,那情景,當時在場的宮奴在過後的日子背地裏提起的時候,還是覺得心慌氣短,心有餘悸。

皇帝當場就黑了臉,第一次沖她吼到:“孟若瑤!”連名帶姓的,吼得震天響,傻子都聽得出這是觸範龍顏了,所有人齊齊跪倒,大呼皇上息怒。

展憐也被這陣戰吓住了,呆呆的望着他們,身子抖得跟篩子似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孟若瑤像是沒有聽到一樣,轉而冷冷看向自己的兒子,揚手向外一指:“去跪着。”

她背對着皇帝,三個字說得簡簡單單,雖然毫無情緒起伏,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清楚了,個個震得目瞪口呆。

她所指的方向自然是梅園,當時也是秋天,也是晚上,院裏頭黑漆漆的,而且風那麽大,讓這驕身慣養的小皇子出去跪一下,誰忍心得了?

可是此刻卻也沒有人敢膽出聲求情。

就連當今聖上都驚得瞪大了眼睛,額角青筋直跳,不知是怕越阻攔越讓事情難堪還是完全被驚得說不出話,總之,他也沒有開口。

展憐望望四周,見平常都對他百依百順的侍從幾乎将頭埋到了地裏,父皇也只把目光放在母妃身上,沒有人看他,他呆呆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最後自己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走到院子裏撲通一聲跪下。

那時的他,只有四歲。

秋天的晚上雖然沒有冬天那麽寒冷,卻也是能冷得人直發抖的。

展憐跪在梅樹下,小小的身子隐在黑暗中,幾乎要看不清了。他其實也很怕,也很委屈,卻緊抿着唇不讓自己哭出來,他知道母妃會生氣的,而那些人也沒有一個會管他的,他還不太懂這是為什麽,但已經懵懂地知道了,自己應該是不招人喜歡的。

也不知跪了多久,直到膝蓋都凍得疼了,眼睛也快睜不開了,才迷迷糊糊看到有人朝自己走來。若瑤走到他身旁和他一起跪下,他明明很貪戀母親的溫暖,但奇怪的是他已不想像從前那天依畏上去了。還是若瑤将他摟進懷裏,一遍一遍撫摸着他冰涼的小臉,似乎想給他帶去溫暖,聲音已是哽咽不已:“娘都是為你好,你能明白嗎?”

他不明白,他也不知道母妃為什麽從來都不太喜歡他,他已經努力做到最好了,想了各種辦法引大家注意,可是還是惹得大家都生氣,他已不懂該怎麽辦了,恍惚中好像聽到她若有似無的唉嘆:“為什麽偏偏是你。”

又驚又吓後,他困得極了,在母親的懷裏沉沉睡去,明明有一雙手緊緊抱住了他,可他還是覺得冷,覺得難過。

後來有人偷偷告訴他,當晚還是皇帝将他們母子抱回房的,只是他已經想不起來,也無所謂了。

小皇子自那一次就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更加不愛說話,宮裏的人沒有得到指示也都不敢像以前那樣哄他玩兒,他就像一個小大人,總是安靜着,孟若瑤親自教他認字讀書,他也能完成的出人意料的好。

大家都背後都在議論,母子倆是對怪人。

有風言風語傳到孟若瑤耳邊,她也置若罔聞,對待皇子依然嚴厲,日子久了,所有人都驚奇地發現,皇子越來越像他母親,不僅長相,連那清冷孤傲的氣質都如出一轍!只是後來皇子性格越發孤辟,他将自己放在一個角落,誰也不親,甚至容易發脾氣,發脾氣的時候,就是蹙着眉,板着臉一不整天不說話,不吃飯,被惹急了,就大聲吼叫,将所有看得見搬得動的東西全部砸碎,眼神兇得像只随時會撲上來跟你拼命的小豹子。

到他七歲的時候,情況更加嚴重,連孟若瑤都察覺到緊張,最後還是一名年老的禦醫提出意見,給小皇子多找幾個玩伴,大人們多多陪他,興許情況會好點。

這次孟若瑤也沒有阻止,皇帝急忙派人挑選了好幾個孩童進宮,說是伴讀。

展憐又哪都不肯去,如此一來,還夢軒倒成了西宮最熱鬧的地方了。

每天都有孩子的嬉笑聲,皇帝也基本住在此處不走了,宮奴們跑上跑下的忙碌着,經常為了哪位主子的一時興起忙得團團轉,看起來倒是一派溫馨熱鬧景象。

從小愛玩愛鬧的展逸當然是要去湊熱鬧的,他很喜歡他這個哥哥,盡管他從沒有給過好臉色。但又怎麽樣呢,他就喜歡和展憐呆在一起,展憐除了讀書厲害,連武功是一等一等的好。

展逸仍然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習武的樣子,那正是梅花盛開,幽香滿溢之時。他一身錦衣綢緞,收腰束腕,腳登明黃長靴,手持利劍,招式行雲流水,矯若游龍,那翻飛的身影仿佛能透出耀眼的金色光芒來。晃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從此樂呵呵的看上一整天也不會覺得無趣。

那時展逸天天往還夢軒跑,這樣的結果當然是喜聞樂見的,大家也樂得見二皇子成他的小尾巴。

說起來,還夢軒雖然熱鬧了,但是展憐卻始終融不了他們,哪怕所有孩子都鬧成一團,他也是面無表情的冷眼旁觀。也許是性格使然,令他天生就有一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質,令人不敢輕易靠近。孩子們與其說是孤立他,倒不如說是畏懼,根本沒人敢去招惹這個大皇子。

只有展逸,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兇了幾次後都趕不走的原因,後來展憐也默許他粘在自己身邊了,吃飯也好,練武也好,這小家夥總是要笑眯眯的湊上一腳的。

都城的冬天是非常寒冷的,每年冬天,北風呼嘯,大雪如席,滿園梅花卻枝幹挺拔,清高拔俗,洋溢出勃勃生機;繁花萬枝,香近猶遠。

而展逸最喜歡做的事就看他哥哥堆雪人。

他穿着錦衣貂裘,深紅的風衣上一圈濃密光滑的貂毛将他精致的小臉遮去了大半,鼻尖被風吹的紅紅的,一臉嚴肅的站在梅花底下,拿小鏟将雪堆在一起,他長得不高,堆起來的雪人當然也不高,胖墩墩的,五官什麽的也看不清,只大約能看出一個人的輪廓。他卻像在做什麽大事一樣,一絲不茍,一捧捧的堆上來,拍實了,堆好之後再推開,然後重新堆一個,一直重複之前的動作,同樣的事情自己一個人能做一天。

而展逸,能在旁邊看一天。

如今,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梅樹下,卻早已物是人非。

展逸垂下眼眸,永遠忘不了那一個夜晚,他聽母妃的話早早回了麗央宮,母妃還是像平常那樣訓他不要總是到處亂跑,給哥哥添亂,內官們小心翼翼的服侍他,一切如常。

夜裏,他卻突然被驚醒。

外面一片嘈雜聲,他從夢中迷迷糊糊醒來,揉着眼睛去找母妃。

母妃顯然也是剛被驚醒,披了風衣走出來就見宮女匆匆來報:“娘娘,還夢軒失火了。”

他不記得當時是什麽想法,只是腦中一片空白,呆怔了好一會兒才問:“失火了?什麽地方失火?失火是什麽意思。”

“回二殿下,就是還軒夢着火了呀……”

母妃瞪了她一眼,宮女便閉嘴不敢再說,展逸茫然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待母親說什麽便奪門而出。

他跑得那麽快,母妃在身後驚呼:“攔住他。”

宮奴慌忙跑來,一把将他抱住。

展逸望着遠處沖天的火光,只覺得不知所措的,還有滿腔的憤怒,他也不知道在氣在什麽,只是別人的阻攔讓他驚慌氣憤的只會掙紮怒罵,眼淚洶湧而出:"放開我!放開我!”

他想,他喜歡的還夢軒就要被燒沒了,他的哥哥還在裏面,他的哥哥要出事了,他要不能讓哥哥一個人在那裏,他要去救他,他還要跟他讀書識字,一起堆雪人。

二皇子掙紮得那樣厲害,手腳踢騰,又哭又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宮奴們着了慌,也不敢真的用力去抓他,竟被他從手中掙開。

甫一得到自由,二皇子便手腳并用的向前奔去,大家從沒見過他這麽決絕的樣子,驚得都呆住了。還是林妃從裏面追出來,又急又氣的怒罵:“沒用的奴才!快将二皇子攔下!”

展逸拼命的跑,可是他還太小了,跑得幾乎喘不過氣,前方的路卻依然那麽長,仿佛永遠也到不了盡頭。

他看到幾乎皇宮所有的人都出動了,每人提着水桶從他身旁匆匆奔過,一路灑下水來,長長的道路水光微晃,仿佛剛剛才下過急雨。

遠遠的,他聽到父皇焦急的怒吼,他的聲音驚慌而憤怒,他應該也是想救人的,只是跟他一樣被人攔下了,他聽到父皇在喊:“若瑤!憐兒!”他從未聽到父親如此害怕絕望的聲音,讓他的眼淚也跟着洶湧而出。

不知道是誰将他抱住了,無論他怎麽掙都掙不開,他哭着喊着,可是沒有人聽得到,有人在喊着什麽他也聽不清了,只有燃燒的火光幾将半個夜空照亮,燒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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