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醋意
見過顧淩遙後,展逸便去了鳳儀閣。
他的酒量一向很好,猛灌了幾壇子酒也沒有到酪酊大醉的地步,只除了雙眼迷離,臉上浮現不正常的嫣紅,居然還保持着清醒,也不用人帶路,獨自沿着石鋪的小徑穿紅度柳,眨眼就來到鳳凰嫇的住處。
鳳凰嫇剛受完刑,請了大夫看過,上藥包紮完便趴在床上休息。
展逸靜靜地站在一旁,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突然覺得有些呼吸不暢。這個昨夜裏還彌漫着風流旖旎的屋子,此刻卻被濃濃的藥草和血腥味味代替。
“鳳凰嫇?”他輕聲喚了一句。
鳳凰嫇一動不動,不知是睡着了還是已經昏迷,臉埋在軟枕裏,長發披散。過份單薄的身體陷在柔軟的被褥間,背上纏了厚厚的紗布,隐隐滲出嫣紅的血跡和深色的藥汁,顯得格外的脆弱和無助。
雖然一開始就知道這人不值得同情,但看到如此慘像,展逸也不禁感到一絲憐惜和不忍。他走到床邊坐下,用手撥開他垂在臉龐的發絲,終于漸漸看到半邊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失去光澤的絲發從指縫間滑過,展逸正想收回手,卻突然被一把抓住。
鳳凰嫇的手指很冰很冷,也很無力,但卻固執的抓着他,不肯松開。
“你來了。”沙啞虛弱的聲音飽含着深深的痛楚,鳳凰嫇艱難的将臉擡起一點,用盡全力的看着他。
他的呼吸虛弱,而那雙漆黑的眼簡直如同寒潭般,無比深遂漆黑,像是了無生氣,也像是巨大的風雨在積漸而成,等着釀成水災,将人徹底淹沒。
這種極端的,仿佛瀕臨死亡的眼神讓展逸沒來由的感到脊背發寒。
他不着痕跡的抽回了手,同時看到對方眼裏那僅存的一點火星也如被淋上大雨般,悄無聲息的黯淡下去,哀傷清晰可見。
說實話,這讓他有些歉愧。
鳳凰嫇的手垂了下去,剛才那一下,好像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現在什麽都做不了,只能閉上眼睛,将所有的期待都吞進肚裏,不肯洩露半分。
也許是酒力發作了,展逸覺得頭有點兒痛,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氣,甩掉腦中混沌雜亂的思緒,然後輕聲說:“還活着就好,你好好休息吧,我下次再來看你。”
說着就要起身離開,鳳凰嫇從身後斷斷續續的哼道:“不必假惺惺,你……不用來了,我……我也不想看到你……”
他說完,臉上浮現痛苦之色,緊緊的咬着雙唇,将原來幹裂的毫無血色的唇咬得如紙一般蒼白。
展逸這下卻是走不開了,拿過旁邊幹淨的布帛擦去他額頭上不斷冒出的冷汗,說道:“我來找你确實是有原因的,但也不想害你休息不好,你現在是不是覺得很疼,吃過藥了嗎?大夫怎麽說?”
“還能差到哪去……教主是英明的,這結果不就是你們想要的?”
展逸失笑:“你這是在怪我?那種情況下,我若開口求情,恐怕只會害了你。”
鳳凰嫇張開五指,緊緊攥住身上的床單,喘着粗氣道:“那……那不過是你們二人的糾葛,卻……卻将我害了去……你,你們真……”
展逸打斷他,指了指自己的臉:“可是弄傷我也是事實啊,我這人記仇的很,誰敢動我,我一定加倍奉還,不過現在看你這樣,我想還是算了。”
鳳凰嫇沒有說話。
展逸接着說道:“我今天來這裏其實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麽會當上天香樓的老板?”
之前從他的談話中可以聽出鳳凰嫇的出身很苦,甚至過着可以被随意踐踏欺辱的日子,所以他才會這麽仇視所有有錢有權的人。以他這點能耐,想在京城擁有一席立足之地,那必定是難如登天的,除非有貴人相助。
展逸直覺那人不會是孟臨卿,從對鳳凰嫇嚴厲的處罰可以看出他态度冷淡,并沒有太看重他。
如果不是他,那會是誰呢?會不會是那天晚上看到的神秘人?如果能從鳳凰嫇嘴裏橇出點什麽那是再好不過,憑這個線索便更有助于他日後的調查。
鳳凰嫇幽幽的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我只能告訴你,他對我恩重如山,沒有他,就沒有我。”
展逸點點頭:“我知道了。”
他揉揉對方的頭,輕聲道:“算了,你快睡吧,記時按時吃藥,也別再亂動了,傷口好得慢你也難受對不對?”
鳳凰嫇默默的着着他,聞着他身上淡淡的酒氣,張口還是那句話:“展公子,不如你要了我吧,我以後跟你好不好?”
展逸僵住,覺得酒氣又上來了,熏得他臉色微紅外加頭疼不已:“我說過,不可能。”
鳳凰嫇重重的喘息着,似在哭,也似在咳:“為什麽……你……不要我。”
展逸簡直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難道他真的這麽魅力無限?可他也不是故意要處處留情啊,只好耐着性子勸道:“你現在有傷在身,心情低落,覺得有個人關心你就容易心生感動,這是不可取的,雖然我也知道我很好啦,但以後你還會遇到一個真正愛惜你的人,所以別這麽心灰意冷把自己交出去。”
展逸越說,鳳凰嫇越是盯着他不放,眼神幽幽的,充滿了難以言狀的深情仰慕。
展逸敏銳的查覺到了,知道再拖下去更不好,連忙起身告辭,不想,才剛一動彈,鳳凰嫇卻突然起身用力朝他撲來,那急切的樣子甚至不像重傷之人,抓住他手臂的力氣大到令他覺得吃痛。他就那樣緊緊,緊緊的抓住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後的浮木,死也不肯松開:“別走,別走……”
帶着哭腔的聲音透着令人心情壓抑的絕望。
展逸猝不及防,兼之喝了不少酒,差點被他撲到地上去,連忙小退一步穩住身體,雙手抱着鳳凰嫇不讓他滑落,哭笑不得:“你怎麽了?唉,你,你真是……”
鳳凰嫇喘着粗氣,臉色慘白,身上冷汗涔涔,這劇烈的動作牽扯到後背的傷,頃刻間那厚厚的紗布迅速滲出大片的血跡,觸目驚心,讓展逸不敢用力推開,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左右為難。
“疼。”鳳凰嫇全身顫抖的厲害,良久,發出一句嘶啞的,微弱的聲音,他就像個孩子一般小聲的喊着疼。
是真的疼,身上疼,心裏更疼。
在這之前,他曾昏迷過兩次,然後再被疼醒,一個人躺在冷冰冰的床上,那沁骨的涼意不斷傳來,簡直如入地獄,痛不欲生。
他早已不是一個會悲春傷秋的人,只是面對此情此景卻難免有些傷感起來,渾身無力,一會冷得如置身冰窯,一會又熱得如同蒸籠裏,過往紛至沓來,悲傷的,屈辱的,一幕幕剜着他的心。
他想,他可能真的快要死了。
想着想着就覺得難過起來,他的身邊沒有一個暖心的人,朋友,親人,什麽都沒有。哪怕是死,也只能是一個人靜靜的死去,孤獨的離開。
他不要這樣。
展逸揉揉印堂穴,無奈的嘆了口氣。鳳凰嫇都虛弱成那樣了,他也不好表現得太過無情,只能小心翼翼的照顧起傷患來。
将那染了血的紗布取下,再清理了傷藥,等包紮完一看,鳳凰嫇已經沉沉睡去了,彎起的嘴角隐隐漏出幾分笑意。
展逸搖頭失笑,讓熟睡的他趴在床上,為他披上輕薄的絲被,這才得以脫身。
天香樓的酒後勁很足,展逸才剛站起來,猛然一陣天旋地轉,頭痛欲裂。模模糊糊間,眼角餘光似乎掃到在門口閃過一道極熟悉的身影。他心裏咯噔一下,急欲去追,跑出去一看,卻見整個廊上空蕩蕩的,哪還有什麽人影?
一定是他頭昏眼花看錯了,展逸這樣安慰自己,才堪堪定下神。可是,心裏還是隐隐覺得有什麽不妥……
他就這樣一路糾結着擔心着回了孟臨卿的住處,可是走上前一看才知道門被關了,不論他怎麽敲門喊話都無人回答。
天已漸漸黑了,展逸看看天色,有心去前面那個金迷紙醉的大廳歇一歇,但直覺又覺得會惹得裏面那人更生氣,只好作罷,緊了緊領口,倚在門邊和衣睡去。
夜半三更。
展逸突然被一陣吵鬧的聲音吵醒,睜開眼一看,整個院子裏燈火通明,前面有尖厲的驚叫聲混和着淩亂的腳步聲不斷傳來,讓人預感大事不妙。
這時,房門從裏面打開,一身紅衣的孟臨卿走出,他神情清醒,側過臉看了展逸一眼,目光銳利的像要刺進他內心深處。
展逸莫明的一陣心虛。
孟臨卿似有似無的冷笑一聲,便往前走去。
展逸想了一會兒,腦中突然靈光一現,迅速轉身追上他,扯住他袖口,紅紗攥在手心,仿佛用了最大的力量。望着他,語氣堅定:“前面不能走了,你跟我來。”
孟臨卿被他反常的舉動弄的莫名其妙,竟忘了打掉他不安份的手,只盯着他,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這時,從慌亂嘈雜的聲音裏傳來驚惶失措的叫聲:“官府派人來抓人啦!”
兩人皆是神情驟變。
負責保護教主安全的侍衛持刀趕了過來,擋在孟臨卿前面。
孟臨卿很快恢複平靜,吩咐衆人将所有重要的東西毀掉,各自逃命散去,日後再回千雨樓。
沖天火光照耀下是一衆衙役打扮的彪形大漢,帶頭的是一個身材發福的中年人,正是京城知府大人李桦。
李桦接到太子密令,絲毫不敢怠慢,連夜帶領官兵将整個天香樓裏三層外三層團團包圍了。
從溫柔鄉裏醒來的客人,衣裳不整的姑娘,不明情況的仆人,無一幸免,全部被扣押住。
李桦清了清嗓子,沖着院子裏頭喊:“本官接到密報,國色天香樓發生幾起兇殺案,本官懷疑主謀就在你們當中!給我全部抓回去一一受審!”
便有喊冤聲,哭聲,呼天搶地,此起彼伏。
展逸牽住孟臨卿:“快跟我來。”
孟臨卿狠狠瞪住他,那目光森寒如同最鋒利冷硬的刀鋒。展逸不懼不畏,只用力抓着,力氣大的似乎能捏碎他的手腕。
眼看官兵已經沖進內院,再不走就為時晚矣。
孟臨卿狠狠甩開他,足下輕點,幾個起落間便隐入沉沉的夜幕間。
展逸身形一閃,也飛了上去。
兩人一同離開天香樓,遠遠的還能聽見各種争執吵鬧聲,火光點點,如天邊遙遠的星辰。
此番朝庭派人來查實在出乎意料。天香樓确實死過不少人,特別是死在鳳凰嫇手中的人。他為了報一已之仇,手中不知已染了多少鮮血。但他既然敢作,就是他有這麽肆意妄為的本事,暗中保護天香樓的人非比常人,朝庭一般不敢問津,但是今天卻……
如今說什麽都沒有用了,天香樓藏着這麽多秘密,暫時還不能跟朝庭作對,只能吃下這個啞巴虧。
孟臨卿看着追上來的展逸,臉上罩着薄薄一層冷意:“你可真令我刮目相看。”
展逸裝傻,笑着說:“什麽?我可什麽都沒做呢,你不要冤枉我。”
孟臨卿似乎不想跟他廢話,轉過頭一動不動的望着天香樓的方向,巷子盡頭的喧鬧已經隐去,漸漸回歸平靜,那人精心策劃的情報組織網将在今晚分崩離析了。
誰家門口兩盞燈火瑩瑩亮光落在他臉上,精致的眉,眼,高挺的鼻,涼薄的唇,一一渲染出清冷的味道。
展逸心說接下來就要承受他滿腔的怒火了,正心驚膽跳間,卻見那人微微揚起眉,臉上露出一抹極漂亮,極清淡的淺笑來。
展逸怔住。
孟臨卿幾乎沒怎麽笑過,就算有,也只是冷笑,嘲笑,扯起的嘴角只能看到滿滿的不屑和高傲。從沒有像此刻這樣,似乎從心底感到釋然的欣喜,雙眸漆黑而明亮,線條優美的唇角微微上揚,淡然之間又有那麽一點點嘲弄。他原本就生得極其好看,偶爾綻放的笑容,就如最明媚的陽光照射于冰雪之上,晶瑩剔透,美得勾魂攝魄。
展逸只覺得頭又一陣暈眩,心如擂鼓,呼吸困難。他想他又醉了,醉在他上天入地也找不出第二個更好看的笑容裏,醉在他一颦一笑間,深陷其中,如夢如癡,而他只想長醉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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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