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雪殘

“你想出去嗎?”她用蔥白的手指夾着一張泥金箋,漠然的語氣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然而,從出生以來我沒有出過這方華麗的庭院,就像被豢養的鳥雀未曾離開工匠特制的囚籠,鳥雀在和主人相熟後,或許會得到恩準,在籠子外愚蠢地蹦跳。而在未來将要握住籠門鑰匙的我,卻不得不将自己反鎖。

看出了我的猶疑,她補充道:“不會有人發現的。”

我看着她的眉眼。她的眼睛裏倒映出我的模樣,那是和她完全相同的面孔。所以我讨厭和她對視,那種感覺很不舒服。就好像我的靈魂被她的眼禁锢了一樣。如果有朝一日,我被鎖在了她的身軀裏,那一定,是最糟糕的噩夢。

“我不想出去。”這句話幾乎抽幹了我所有的力氣。

燭光下她的臉在風中影影綽綽。嘴角浮起一絲詭秘的微笑,她說:“皇帝陛下将帶着臣子狩獵,為我們帶來祭祀所用的獸首。他肯定會提前去那裏巡邏場所。而我也會在祭祀前一天晚上到那裏為第二天早上的工作做準備。”

“那又怎樣?有父親的陣法在,我出去半個時辰就會被發現。”。

她握住我的手:“那個陣法,以血脈為基礎。”冰冷的手指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腕。她露出一個悲哀的笑容:“而我們身上流着一樣的血。”

我明白了。

按照她的方案,我只要換上她的衣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離開這個籠子。等晚上就能有機會去找他。而她會以我的身份呆在家裏。陣法無法真正區分我們,只能以特定範圍內的數量始終不少于一為标準。小時候,我們曾試着共同逃離,最後發現,一些小小的伎倆可以短暫地蒙蔽陣法。但區區一刻鐘,根本走不了多遠,而我們始終沒能突破這個時間限制,後來幹脆放棄。

而現在,只要我能在大家醒來前趕回來和她交換。一切都會像從未發生過那樣。這件事風險極低。對彼此憎恨又彼此了解的我們而言,模仿對方的言行并不困難。沒有人會想到,我願意為了在夜裏短暫地出去幾個時辰而挑戰已故父親的陣法。一旦被發現我将面臨極其嚴重的懲罰,而成功的收益微乎其微。沒有人能理解我這麽做的動機,除非察覺我對他的感情。

我不知道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也找不到任何緣由。合理的解釋是,他是我唯一的選擇——如果我非要選擇某個愛慕對象的話。他呢?或許是出于同情,或許是對同齡人的關心,或許只是把我作為普通的玩伴,對他而言我是家門外路邊的一棵樹,當他路過時會不經意駐足,對我而言,他是無垠荒漠中的一灘水,或許沙漠中還有別的湖,但都不是我能走到的地方,只有他能使我不被烈日焦灼而死。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感情我變得愈發焦慮。而現在,一些想法開始變得清晰。

那天傍晚我們互換了着裝。她當着我的面換衣時毫不避諱,屬于女人的線條已經清晰起來,瘦削的骨架因為脂肉的點綴而不那麽單薄,從背後能描繪出婉轉流暢的柔和曲線。我們從同一處誕生,我們均勻分享了同一份骨血的光榮和罪孽,但命運會把我們揉捏成不同的結局,那種積澱的悲哀會在經年之後蜿蜒成細細的血線,只有死亡能讓我們回到同一個地方。

我穿上她的衣服,深緋與烈金織成厚重外袍,從領口露出的裏衣邊緣雪白,亮銀的鑲邊刺目異常。每一件沉重的衣裳都帶着她的體溫,一層層微暖終于套成窒息的炎熱,我困于其中卻又忍不住雀躍歡欣。因為我将要去見他了。

而她跪坐在我面前,拿出她最愛的口脂為我抹上。濃郁的月季紅一點點暈開,她冰冷透骨的指尖點在我的下唇,溫柔地扼住我即将說出的話語。

“什麽都不要說。這一刻,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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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問。我沒有問她為何我覺得不安,我沒有問她為何難過。我如她要求的那樣,什麽話也沒有說出口。我離開的時候院子裏的楓葉紅了,在晚霞下和夕照交疊成大片大片的豔色,當我回過頭的時候她赤腳站在青石板上,背靠着木制的門扉,那扇打開的門後是幽深噬人的灰黑,她墨色的長發垂在背後,隐沒于陰影中。

然後,她笑了。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笑顏。真摯、清澈、不含一絲惡意。就好像不存在于我記憶中,幼時那樣。

我按照她給我的清單布置了明天要用的東西。雖然我們的聲音并不完全相同,但差別可以通過技巧調整到十分細微的程度,加上這裏的人大都未曾見過我,也不會想到出現在這裏的,并非本尊。

當月亮升過那邊的山頭,大多數人已經陷入了夢鄉。而按照此前的安排,此時他正在巡視西邊的樹林。我換下普通的衣服,偷偷溜了出去。

月光很亮,樹林裏靜谧又安寧,伴着潺潺的流水聲和窸窸窣窣的蟲鳴,我一個人沿着河邊奔跑。比庭院寬闊許多、仿佛走不到盡頭的樹林,不被圍牆遮擋的夜空,流向未知遠方的河流……這些再平常不過的事物,曾經是我夢寐以求的風景。

而我終于,看見了他的身影。

他走得太疲憊了,他停下腳步,走向了河岸。

他掬起一捧水。他是太困了嗎?

他在對岸。

但是,好想見他,好想趕快到他身邊。有好多感受想要和他分享。我跳下水,徑直朝他游了過去。

我游到岸邊的時候他已經拾好了柴草。

“衣服濕了就先過來烤烤吧。”他一邊說一邊生火。我走到他身邊。柴草燃燒的聲音在夜裏細微地響起,意外地覺得很溫暖,和蠟燭完全不同的感受。我們靜靜地坐着,他沒有問,沒有問我是怎麽來的,也沒有問我是怎麽找到他的。我原本有好多話想和他說,但當我坐到他身旁時,就覺得,即使一言不發,也非常幸福。

“衣服要多久才會烘幹?”我問。

“不知道,得一段時間吧。下次別突然跳進河裏了,很吓人。”他埋怨道。

“好冷。”我穿着他的外套說。

“你事真多。算了,過來點。”

我愣住了。

“傻在那裏幹什麽。”他抱怨着靠了過來:“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我沒事,我陪你一起巡夜吧。”

“算了,沒事。反正還有其他人。你累了的話就睡吧。”他抱着我,打了個呵欠。

“沒關系,一起睡吧。不會有野獸的。”

“真會說大話啊。”

“那是因為,我是神巫的哥哥啊。”

雖然睡在野外,但和他在一起,即使又冷又餓也很開心。

這是我有生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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