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孤獨星球上的永生

一頓晚餐吃完，外面的風沙也停了。

李昂收拾餐具，文森抱着手臂走到門口。撩起門簾，外面一如既往是無盡的黃沙。

文森突然心生感激。這一刻，他驀然明白過來，無論自己多麽享受孤獨，如果落在這個星球上的時候，沒有遇見李昂，一個月下來大概也是要瘋狂的。他能理解那位遠航者為何要制作李昂了。

李昂它，無疑傳說中擁有“靈魂”的機械。

文森吐出一口氣，那些傳說，真的存在過。

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好奇過，機械的“靈魂”是什麽樣的？這是一個比喻嗎，借以形容機器人的高度拟人化？還是指一種物質？難道真的存在某種東西，可以被稱為“靈魂”？

然而當李昂真正出現在他面前，文森卻失去了探究的欲望。這是一個人。文森想，無論之前多麽回避這個話題，卻也不得不承認了。李昂有獨立的思考、獨立的情感，他是一個人。而一個人，是不可以被剖開研究的。

身旁悄無聲息地偎上一個身影，李昂迅速收拾完畢，又來粘着文森了。

洋洋灑灑的黃沙直鋪陳到天際，在昏黃的光線下，仿佛流動的沙礫星河。

在浩瀚的自然力前，人類和機器人都渺若蝼蟻。

兩人俱是無言。

第二天中午，文森調試着電路，忽然回過味來：舊銀河時代已經過去一千多年，這麽慢長的時間裏，小機器人是如何活下來的？

兩人貓在駕駛艙裏等風沙過去的時候，文森問出了這個問題。

為了節能，除了上工，照明燈一般不打開。艙室裏，只有一盞燈放在地上，還是李昂從倉棚裏帶過來的。豆大點的燈光，黯淡而寂靜，剛剛能映照出四周的模糊輪廓。

李昂啃着根蘿蔔味的棒棒糖，舒服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有能源嘛。”

文森看他吃得開心，不知怎麽，特別想揉一揉機器人的那頭軟毛。他只好把兩手交叉起來，抵制那股子心底發癢的沖動，問道：“怎麽還會有能源？”

“能源很多啊，而且主人讓我睡覺，等到有人來這裏的之後再去接他。”

李昂珍而重之地把棒棒糖舔了又舔，最後嘎嘣一聲，一口鋼牙嚼碎了那顆晶亮亮的小珠子。

反正這段時間什麽別的事情也幹不了（那是因為你們還不知道有些別的可以幹♂的事情喲嘻嘻嘻），文森和李昂聊起了那段往事。

習慣了李昂絮絮叨叨沒有重點的描述，文森大概拼湊出了事情的經過。

事出意外，遠航者誤入這個星球後，發現飛行器裏攜帶的幹糧不夠多。一個月後，這個星球上能夠吃的東西只剩下黃沙和他自己。靠着非人的意志和決心，他用營養劑和能量液撐了快一年，已是極限。等到身體再也不能吸收能量，遠航者将剩餘的能量液集中起來，為李昂做好準備，将它待機。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遠航者一定已經意識到，他再也無法離開這顆荒涼的星球了。他将最後的期待傾注給李昂，只身擁抱死亡。而承載了遠航者意志的機器人，則在萬裏風沙中等待着，某一天……

那一天。

不得已再度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文森眼皮一跳：确實是啓動了，而且啓動之後看到活物上去就是一句喜歡你愛你嫁給你……

他忽然意識到，也許說出那句話根本不是李昂的意志。

風沙停了。

李昂敏銳地支起耳朵，确認狂暴的沙塵已經短暫地平息。他爬起來，從容地伸了個懶腰，嘴裏還咬着棒棒糖的杆子。

“何況，不單單是能源，”李昂靈活地挂在艙門口，回眸依舊是笑眯眯的：“是靈魂的力量喲～”

文森跟在李昂身後，回到了地面。

剛站直身體，文森便像是見到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

“李昂……”

也确實是不可思議的景象。

李昂聞言回身，他的皮膚上正升騰起淡淡的藍色微光。一開始是淡淡的，如同一層水霧，文森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但是藍光越來越強盛、越來越耀眼，幾乎要蓋過籠罩着這顆星球的昏黃。

就在一瞬間，文森若有所覺，小機器人不再像是小機器人了。

李昂的目光還看着文森，卻又仿佛穿透了文森的身體，投向遠方，仿佛要看破蒼穹。文森轉過頭，看向背後，只有無盡的黃沙和晦暗不明的天空。

李昂的表情卻很溫柔，他耳語般地呢喃道：“親愛的，謝謝你來接我回家……”

剎那間，只見萦繞着李昂周身的藍色光輝倏忽拔地而起，沖向了宇宙。

一星期後。

“做好準備了嗎？”

文森大聲問站在飛船外面的李昂，見李昂給他比了個ok的手勢，便按下啓動鍵。

“嘀——程序啓動——重新載入中，請您耐心等待——1%——”

文森捏了把汗，盯着操作臺上的數字。

“98%——99％——100%——檢測成功，測算系統啓動——動力系統正常，是否開啓？”

文森按下了“否”，長出一口氣。

飛船總算是整修完畢，今天終于到了檢測成果的時候，好在恢複成功了。不出意外，明天便可以離開這裏。

文森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艙門就被擂得咚咚響。

打開門，李昂那張緊張兮兮的小臉難得繃着，好像在問“怎麽樣？”

文森忍不住唇角微翹：“進展順利，今晚請你吃大餐！”

李昂臉頰上瞬間飄起兩朵可疑的紅雲，目光閃爍——這是因為大餐，別的想法請自重，咳咳！

晚上果然是大餐，自制如文森也吃多了，夜裏有些睡不着。

文森的視線四下逡巡，在黑暗中尋找着李昂的輪廓。

知道李昂的故事之前，他曾經下定了決心要帶李昂走，現在的心情也是一樣。但是李昂呢？他會願意和自己一起走嗎？在李昂問“你是那個人嗎”的時候，文森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選擇了沉默。而李昂似乎将他的沉默理解為了默認，一直歡天喜地的。

他還是個孩子呢，文森想着，慢慢也就睡着了。

“……大海是什麽？”

第二天，前往飛船的路上，李昂叽叽喳喳地問個不停。

文森想起第一次跟着李昂走這條路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不過彼時方向是反的，心情也截然不同。大概是要離開這裏了，風沙也顯得沒那麽可惡。文森一路走一路回答李昂的問題，吃了一嘴又一嘴的沙子——當然，李昂也一樣，然後一起呸呸呸地吐掉。

一個小時的路程竟然不知不覺就到了頭。

“就是和黃沙相反的東西。”

文森回答。文森和李昂講起過，他來自于某個70％都被蔚藍海洋覆蓋的星球。

李昂似懂非懂，“那麽你呢？也是和我相反的東西嗎？”

站在飛船前，文森靜默了一會兒。他摸了摸李昂柔軟的額發，另一只手随之落到它的左胸膛上：“不，在這裏，我們是相同的。”

手掌之下，明明沒有心跳的“咚咚”聲，但文森就是知道，那裏一定有什麽，和自己是一樣的。盡管面前這個機械産物，皮膚不是人類的皮膚，眼睛裏也……

一顆水滴，忽然從李昂的眼睛裏湧了出來。

文森睜大了眼睛。

從前看到過的、有關舊銀河時代的書籍上的一句話，飛快地掠過他的心頭：

——因為能夠賦予機器靈魂……

文森下定了決心。

“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機器人破涕為笑：“願意，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