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身體仿佛化作一朵紅雲。

她只覺得自己在半空中漂浮着, 半夢半醒間睜眼時,只見沈河黑得堪比《克蘇魯神話》插圖的那張臉。

有不止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在料理她。

沈稚偷偷掃了一圈,見到攝像機以後才松一口氣。

即便沈河表情糟糕得駭人, 沈稚卻不以為意, 毫不畏懼,與背後刻意避開一段距離的工作人員形成鮮明對比。

她伸出手去握住他,輕聲說:“就只是有點不舒服。”

沈河一聲不吭。

旁邊的村醫操着方言腔的普通話說:“哎呀, 丫頭哦, 你再不退燒, 你男人就要把咱家門給砸了……”

不安攀上心頭。沈稚詫異地看向沈河, 用眼神質問他,不是吧你?

她倒是漏算了這一條。

事情越是突然, 沈河越是容易動不動就過火。

沈河還是什麽都不說,只一個勁俯視着她。

工作人員及時用手勢安撫——沒那麽吓人的。

只不過是嫌節目組醫生動作慢,于是大半夜另外去找了村醫來而已。

“有什麽感覺嗎?”

随節目組移動的醫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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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稚認真地想了想,實話說:“……想吃甜的。”

不少人都笑了。

這些人裏不包括沈河。

他頂着那張計劃三天內毀滅地球的臉轉過身去走了。

看着他走了, 沈稚沒什麽反應,倒是躲在後邊的助理着急了。她急急忙忙沖上去,心想着沈哥這不是一點沒打算按姐的路線走嘛?結果動作不如攝像師快,等她趕過去, 已經有攝像和收音在拍攝了。

沈河先煮上紅糖水。

然後把木薯粉和牛奶拿出來,混合,攪拌, 放到火上。

這時候沈稚那邊的工作人員散去一些。

人不多,屋子也顯得寬敞起來。沈稚打算再歇息一會兒的,卻感覺影子落到身上。

她睜開眼,看到沈河居高臨下地端着碗。

她以為他會和藹可親、寵溺有加。

沒想到開口就是數落。

“能不能別給人添麻煩了?”他說。

她想争辯, 他已經坐到她床邊,慢條斯理勺碗裏奶麻薯給她送過去。沈稚支起身,想說的話也被甜品塞回去。之前有一回,她在購物網站上看到這種小吃,抱怨了好幾句性價比不合理。沒想到沈河已經學會了怎麽做。

他耐心到極點,等她咽下去,才喂下一口。

她瞥見他肩膀和頭發都是濕的。

沈稚說:“下雨了嗎?”

沈河輕輕“嗯”了一聲,把碗擱到一旁。

他不再說話了,看着她躺下去,回過頭向工作人員道謝和道別。

即便拍下了精美鏡頭,在這種時候喜形于色也不合适。

有導演助理問:“沈河老師走嗎?”

卻見他搖搖頭:“反正也睡不着了。怕她等會兒又不舒服。”

于是屋子裏只剩下他們倆。

外加固定在室內的攝像頭。

等所有人都離開,沈稚本來已經閉上的眼又睜開,沈河也正看過來。對視幾秒,他去依次關掉攝像機,摘掉麥克風。

但擔心有所疏漏,兩個人還是沒有貿然開口。

沈稚從枕邊取手機過來,鎮定自若地打字:“演得不怎麽好啊。”

他說:“我沒帶手機。”

所以她把自己的遞過去。

讀完以後,沈河把那行字删掉,重新編輯。

他按鍵時好像有些遲疑。

末了,歸還過來的屏幕上寫着:“你覺得我是演的?”

沈稚笑了兩聲:“難道不是?”

她看起來像那麽自作多情的人嗎?

沈稚知道,沈河或許是覺得她太草率。但是——她忽然不再顧及那些,聲音壓得微乎其微,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對,我喜歡女孩。”

之前喝醉時,他曾經這樣問過她,你喜歡女孩?

而現在她才回答。

沈稚淡淡地說道:“以後我想生個女兒。為了讓她擁有最幸福的家庭,我必須努力工作。”

有關未來,她說得輕描淡寫,卻好像餘晖落到他心上。

也不知道有過怎樣的內心波動,沈河沉默了許久,最後的最後,他說:“你沒必要一個人考慮這些。”

回應他的是淺淺的呼吸聲。

沈稚困倦透頂,她從不為難自己,說完想說的話就入睡。

經過經紀人的一番點撥,吉落落在短時間內迅速成長起來。即便聽說沈稚半夜身體不适的事,也不再那麽單純地看待了。

為什麽她這麽熟練啊?

吉落落百思不得其解。

她有所不知的是,真正的宗師還不是沈稚,沈稚自認為也就學了沈河一點皮毛。

她與程睿祎也談論過這件事。

但就算有鬧點小過節、制造一點沖突的設想,實施還是得靠緣分。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程睿祎和吉落落計劃之餘都不約而同産生過這樣的想法——沈河和沈稚也是這樣認真做規劃,然後分工合作的嗎?

“果然,這兩個人肯定是假結婚。”程睿祎下了結論。

吉落落忍不住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圈。

他們的猜測其實是錯誤的。

沈河和沈稚在這種事情上從來不溝通。

不需要,也沒必要。

再一次錄制的早晨,沈稚起床的時候,沈河正在煮面條。

“你哪裏來的面啊?”她邊吃贊助商的面包邊說。

沈河說:“村民送的。”

“不是你搶的吧?”

“你能不能別整天懷疑你老公違法亂紀啊?”沈河說。

聽到這句不鹹不淡的調侃,沈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經過昨天一晚上,兩個人氣氛顯而易見和睦了許多。

工作人員在鏡頭背後舉牌示意沈河念贊助商廣告詞。

沈河盯了許久。

然後愣是把目光轉開了。

沈稚哭笑不得,知道他是嫌棄廣告詞太強行。但好歹酬勞大半是人家支付的,還是她上前讀完。

導演組又給出讓他們分開單獨拍攝的信號。

于是沈河又拿着鍋蓋和筷子去了後院,沈稚則坐回床上 ,在對方不在場的情況下進行拍攝。

沈河對攝像說:“看什麽看?”

沈稚對攝像說:“我現在好多了。”

沈河對攝像說:“沒什麽大不了啊。她偶爾會這樣。工作太多了,難免顧不過來,所以也會不舒服。不過也是我不好,有時候忙起來,就沒顧得上,”

沈稚對攝像說:“我和他結婚這麽多年,其實就像普通夫妻一樣。對,肯定會有幸福的時候和不幸福的時候。但是,人不是為了不幸福結婚的吧?人都是為了幸福啊。”

沈河對攝像說:“不跟沈稚在一起的話——這種生活,我想象不到啊。”

沈稚對攝像說:“結婚就是這樣嘛。 ”

村子裏有把蔬菜拿出去曬的習慣。

昨晚有人收了菜,但忘了把擱菜的桌子收回去。木桌潮了,大家就索性把菜放到地上曬。

沈河剛好拿之前的木材做了一個簡單的木架。

之前問過導演組,放在屋子裏會影響拍攝,所以只能扔掉或者劈了做柴燒。

沈河選擇送給村民。

當他把木架送過去的時候,對方剛好也需要。老太太年紀大了,手腳不靈便,孫子又太年幼,做不了這種活。所以他們特別熱情,為了表示感激給沈河塞了好多食材。

沈河又在他們屋子裏轉了半天。

發現老太太和孫子個子都比較矮,一旦要取高處的東西,總是會很棘手。

差了個墊腳。

于是他回去以後又開始鋸木頭。

就因為這樣,游戲還沒開始,他們組已經不擔心吃了上頓沒下頓了。

而且因為沈河和村民多來往了幾趟,有些放暑假在家的小朋友也跟着跑到他們家院子門口探頭探腦。沈稚性子好,面相也和善,招着手叫他們進去玩。

一時之間,熱鬧非凡。

這一天的游戲環節也很豐富。

而且,沈河和沈稚也開始認真對待了。

他們在細微之處昭告衆人,我們和好了。假如播出,也存在有能夠說服大家的邏輯——沈稚生病,沈河悉心照料,夫妻感情的起起伏伏到了好的階段。

剝水果的比賽,沈河取得第一。

生活知識的比賽,沈河取得第一。

訓動物的比賽,沈河取得第一。

不能現場使用後期的導演組就差給沈河加上一個“獨孤求敗”的字幕了。

而沈稚則坐在旁邊,一邊看戲一邊和攝像說話。被王瑞蘭開玩笑問起“你怎麽這麽悠閑啊”的時候,她也滿臉都是坦然,很理直氣壯地回答:“因為我知道他會贏啊。”

仿佛為了配合這句話似的,沈河握拳向鏡頭示意了一下,随即繞到沈稚背後,跟另外兩組嘉賓開玩笑:“你們這點戰鬥力,不需要我老婆出手。”

“沒錯。”沈稚也笑。

大家不分高低,分數差距不大。但雙沈逐漸壓過了大前輩組。導演組來人溝通的時候,沈稚去補妝,因此只見到了沈河。

“上次是‘成吉思汗’得了第一,這回要大前輩還落後,可能不是很合适……”

沈河微微低着頭,把喝過的水杯遞回給助理,沒急着開口,只輕輕點頭。

工作人員以為這就完事了,掉頭要走,心裏還想着沈河老師真好說話。

然後就聽見他說:“等一下。”

“我們可以按要求走,但是不能白這樣。”沈河望着他。

他的相貌極其端正,非常具有觀賞效果。可真正打起交道來,就很難顧及上。

“給我點回報吧。”

他毫不心虛地朝工作人員伸手。

決勝這一輪的游戲是你畫我猜。

參與者不能說話,一方用肢體語言描述導演組給的信息,另一方來猜。

程睿祎和吉落落在前面一輪落後太多,以至于翻盤無望。但做得也算不錯。

而屈霄和王瑞蘭則很快完成了很多。

沈河和沈稚的分工是沈稚描述,沈河來猜。

起初幾個詞語都還挺好猜的。

然而最後那個卻突然變調。

即便是沈稚,在看到提詞板的一瞬間也猶豫。并不是很難猜,只是——

良久,她還是先給出字數的指示,用手筆了數字三。

但等了太久的沈河卻爽朗道:“‘OK’?OK!來吧。”

沈稚只能重申是三個字不是OK。

然後她将手貼到胸前。

“‘你’?”沈河說。

沈稚擺手,再次按在自己胸口。

沈河說:“‘心’?還是‘我’?”

聽到“我”,沈稚立刻點頭。

然後她微不可查地掙紮了一下。

那是只有與沈稚熟悉到一定地步的人才能覺察到的掙紮。

她在心裏像念經似的默念着“為了錢”,下一秒,只見沈稚不好意思地閉緊雙眼,擡起手臂,繞過頭頂,模仿韓劇裏女主角,比劃了一個心。

某種意義上,真人秀就是丢人秀。

好在沈稚外貌光鮮,白皙又清爽的臉無端讓人想起甜而不膩的果汁,做這樣賣萌的動作也恰如其分,叫人直呼可愛。

沈河一時看得失神,不過轉瞬就反應過來,十分激動地宣布:“我知道了!”

旁邊的圍觀群衆都催促:“快說快說!”

沈河信心滿滿、字正腔圓地避開正确答案:“‘你愛我’!”

時間剛好截止。

大家笑成一團。

惜敗!惜敗!

最終三個組還是拿到了第二場的線索。

與此同時,沈河朝之前約定好的工作人員一笑。

這一次還是三個數字。

“286”。

原本只有第一名能拿到額外提示。

但沈河立刻和沈稚分享了剛才沒來得及轉達她的事情經過。

提示是一個特殊的九宮格。

說是九宮格,但在最後一行中間額外多出來了一個格子。

“這是……”沈稚看了一眼,“電話吧?”

這個提示一看就是電話九鍵。

當然,他們的這點商量播出時自然是會被剪掉的。

而作為現在分數領先的大前輩組,屈霄和王瑞蘭當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立刻用手機撥打了這個快捷號碼。只聽一陣悅耳的音樂後,那邊的聲音告訴他們,寶藏将會在晚上降臨。

而沈河和沈稚這邊也以同樣的方式收到了同樣的信息。

“只要等就行了嗎?”沈稚問鏡頭。

沈河繼續研究着866和286這六個數字,不解地自言自語:“為什麽非得是九鍵?”

他們邊走邊回去,路過小賣部,小賣部老板還給他們切了半邊西瓜。好像是因為老板的孩子今早也跟着去他們家院子裏玩,蹭了沈河煮的面條吃。

沈河和沈稚拎着西瓜回去。

沈河在院子裏做木工,沈稚就坐在門口陰涼裏用勺子挖西瓜,自己吃,時不時也喂一口給沈河。

“DIY真的太适合打發時間了。”沈河說,“我們買套工具回去吧?”

沈稚說:“你沒兩天就不會碰了。”

他倒是承認得很快:“也是。”

吃西瓜的時候,沈稚用勺子在中間挖出了最甜的一塊。

然後從中間切開,分成兩半。

“喂,喂。”她說,“沈河。”

沈河回過身,神情寡淡,沒什麽情緒地走過來,俯下身吃她喂給他的那半塊。不說謝謝,甚至連笑臉都沒有,轉背繼續去釘釘子。

沈稚對此也毫不在意,徑自把剩下半塊送進自己嘴裏。

到後來,她就只伸直一下腿,他就會意地走過來。

一直吃到西瓜幹幹淨淨,果肉微微泛白,味道也由甜到酸。

但他們還是你吃一口、我吃一口,絕對平等地分食完。

沈河做好那個墊腳的時候,沈稚忽然想到什麽。

她拿起手機,用漢語拼音輸入法輸入了“866286”.

緊接着,選擇欄裏自動出現了一個英文單詞。

“tomato”。

沈河皺着眉,連忙出去。沈稚也趕緊跟上。

他們很快抵達了那天采摘番茄的田裏。

額外工作人員的登場似乎昭示着,他們找對了地方。

沈河調侃道:“不會是要我們就地開挖吧?”

“這節目怎麽回事啊。”沈稚笑着用扇子在沈河周圍輕輕拍打,替他驅散蚊子。

沈河也笑了,自然而然地将沈稚的扇子推回去。一句話都沒說,只從口袋裏摸出風油精給她。

“你可以去轉一圈。”

有工作人員說。

此時此刻,天已經黑透了。

一望無垠的天幕中不見光彩,只有農田另一側的矮矮房屋裏有微弱的燈光。

沈稚說:“開玩笑的吧?”

沈河跟她說:“多動動。”然後就往那邊走。

還沒來得及一躍而下,只聽遠處傳來迸裂的響聲。

繼而一道光升上夜空。

綻放出绮麗的花朵。

突如其來的焰火奪去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仰頭看向天上,沈稚吓了一跳,下意識往旁邊躲,倏地撞到沈河。他攬住她,去抓她的手。她頓時鎮定下來,揮手去打他。

工作人員說:“恭喜你們找到寶藏!”

沈河非常滿意。

攝像機沒在拍,沈稚忽然說:“不虧你特意為了這個,連句‘我愛你’都不肯跟我說。”

她繼續望向空中的煙花。

沒有留意到的是,他卻已經不再看向天空。

焰火結束,助理送他們進院門,沈稚還在思考等會兒跟屋子裏的攝像機說點什麽,沈河霎時間跑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

沈稚也不準備追。

只有沈河的助理迫于生計說聲“拜拜”跟了上去。

沈稚不緊不慢進了門,才知道沈河是因為想起那些雞。他們這間院子離剛才放焰火的地方不遠,雞膽子小,吓死都有可能。沈河就是擔心這一點,才匆匆趕回來。

好在雞沒有性命之憂。

但全都被吓得飛到樹上去了。

沈稚感到好笑,沈河則撐着腰想了好一會兒。她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沈河已經把原本破爛不堪的後院改造得如此完備。

落葉掃過了,草拔過了,搭建了一個雞棚……

“你是來參加真人秀的,還是來培養興趣的啊?”沈稚忍不住說。

“我好困,”沈河回答,“明天再來管這些雞好了。”

他說着就往回走。

沈稚卻在牆邊摸到一根竹竿,想了想,上前探到樹上,随意地搗鼓幾下。

有幾只雞被絆到,咯咯咯地叫着,張開翅膀險些摔下來。

她繼續倒騰了兩下。

本來也打算放棄。

沒想到沈河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拐回來了。

他接過她手裏的竹竿,而她也适時地往後退,站到牆壁邊去。後院的燈很暗,她用手電筒幫忙照亮樹上。

沈河背對着沈稚,不慌不忙慢慢驅趕着樹上的雞。

夏日鄉間的晚上,黑得與夜空融為一體的樹,雞斷斷續續、吵吵鬧鬧的鳴叫聲,沈河沒有回頭。

他說:“沈稚。”

“嗯?”她轉瞬即逝地看他一眼,随即漫不經心地盯着手電筒。他有着給人以充足安全感的背影。

攝像機沒在拍,沈河說:“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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